温月吟被沈淑妃暂时安置在清夏堂小歇。
    她虽然名义上做了萧凤卿的侍女,可实际上却是沈淑妃拿半个女儿看待的人,所以逸兴居的宫婢都不敢怠慢她。
    满池的芙蕖婀娜多姿,翠荇香菱摇摇落落。
    温月吟放下银筷,款步走近回廊欣赏檐下的景致。
    “不吃了不吃了!”看着温月吟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秋眉忽然生气地将碗筷搁在桌上。
    温月吟循声回头,巴掌大的小脸秀丽温雅,她绽开梨涡浅笑:“饭菜不合胃口吗?这可是宫里的御厨做的,你要再挑就说不过去了。”
    秋眉瞪着温月吟:“你还消遣我?我这一肚子气都是为谁受的?还不是因为你!”
    温月吟唇边的笑容淡了些许,无奈道:“好好好,你都是为了我才被君御训斥的,这份情我记下了,不过你也不要再犯,快用膳。”
    秋眉横眉竖眼:“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吃饭?你的男人都快被晏凌那个狐狸精勾走了,你还能气定神闲地赏风景,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温月吟不以为意:“君御不会喜欢晏凌的。”
    “你看他们两个人整天黏黏糊糊的,这还不算喜欢?”秋眉不假思索:“扪心自问,少主何时对你那样过?”
    温月吟扶着廊柱的手微微抓紧,面上却娴静恬淡,她眸光轻转,悄然探向身后那抹绕过了回廊缓步走来的青色俊影,笑道:“君御知道分寸的,晏凌是我们共同的仇人,他会对她好,也是在虚与委蛇。”
    “明明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见个面却还得偷偷摸摸,倒显得你见不得人在破坏他们似的。”秋眉闻言冷哼:“怕就怕他到时候假戏真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话音刚落,一道清冽如冬日雪水的男声灌了进来:“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秋眉猛地一惊,温月吟也迅速转过了身。
    骄阳似火,天光大盛,周遭的光线异常刺目。
    萧凤卿漫步走来,眼角眉梢冰雪蕴藉,气势清寒料峭,仿若是停在冬日岁寒里的一株白梅。
    秋眉瞳孔一缩,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慌忙起身行礼:“属下见过少主。”
    萧凤卿的唇角扬起一弯动人心魄的浅弧:“不敢当,还是本王给你行礼吧。”
    他笑眯眯的,桃花眼汪着深浓墨色,犹如一面黑色的大海,秋眉的心缓缓下沉,好像掉进了那片不见底的深海。
    “请少主恕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秋眉双膝跪地,额上有汗珠滴落:“属下也是一时……”
    后面的话没说完,凌厉的罡风迎面袭来,秋眉的呼吸一滞,感受到了来自萧凤卿的威慑跟毫不掩饰的杀气,一线血痕从她嘴角滑下。
    包括温月吟也无法承受萧凤卿陡然爆发出来的摄人威压,只觉得气血翻腾,筋骨俱震。
    萧凤卿广袖飞扬,眸色若刀,锋锐地穿刺在秋眉惶恐不安的面孔,宛如随时能将她绞碎。
    秋眉咬着牙请罪:“求少主开恩……”
    温月吟面色微变,盈盈下跪:“少主,秋眉她是无心之失,并不是存心对你不敬。”
    萧凤卿轻声一笑,黑亮的眼瞳凝着万千华光,意味深长:“月吟,你跟秋眉的关系从小最要好,秋眉这性子就是被你惯坏了。”
    温月吟眼角一跳,瞬间读懂了萧凤卿的话中深意,长袖下的小手微微攥紧,她眸光闪烁,低头没再说话。
    秋眉的唇角涌满鲜血,她承受不住萧凤卿的巨大内劲,狼狈地匍匐在地:“少主!属下真的知错了!”
    随着秋眉这句话落下,她骤感身上蓦然一轻,半空中雷霆万钧的气势也终于渐渐消散。
    萧凤卿昂然而立,语气比风还淡。
    “自己去墨阁好好反省一段日子,本王的身边最近用不了太多人,何时分清尊卑,何时再回来,否则你就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秋眉面色煞白,她没有继续求饶,艰难地撑着膝盖颤抖起身,虚弱道:“谢少主……宽恕!”
    萧凤卿目不斜视,越过跪地的温月吟径直走到桌边飘然落座。
    温月吟樱唇翕动,看着秋眉踉踉跄跄地走远,她转眸觑着萧凤卿,抿唇不语。
    除了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不必给萧凤卿下跪,可如今她不但跪了他,他还不愿扶她……
    温月吟眉眼低垂,入目的是萧凤卿烟青色绣卷草纹的袍角和金线压底的皂靴,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她的心底有柔柔的涟漪散开。
    半晌,萧凤卿才淡声开口:“起来吧,你身子不好,免得受凉了。”
    温月吟暗暗苦笑,明知她身体差还坐视她跪了这么久,这个人的心一旦狠起来,连他们的情分都不顾了。
    “君御,你惩罚秋眉是因为想敲山震虎吗?”
    萧凤卿言简意赅:“是。”
    温月吟的脸色不由得一僵,她生平第一次在萧凤卿跟前手足无措,竟有些无地自容。
    她知道,她总是煽动秋眉针对晏凌,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萧凤卿识破的。
    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矜持镇定在她一次次看见萧凤卿对晏凌有多与众不同之后,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萧凤卿冷睨着温月吟,淡淡道:“秋眉很听你的话,也是真心待你,她本来就仇视晏凌,加上你在一边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她对晏凌的恨意只会越来越深。”
    温月吟默默无言,她反驳不了,或者说,她不愿意反驳萧凤卿。
    倘若没有北境那场劫难,她亦会是温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即便有了北境的变故,她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着独属于将门虎女的骄傲。
    她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怕死。
    只怕萧凤卿不喜欢她,怕他疏远她,怕他嫌弃她,他从不知,他待她冷漠一分,她的心便会疼上十分。
    温月吟自嘲地笑笑:“君御,如今的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特别丑陋?”
    “月吟,你的心思我并非不知晓,只是一直当做不存在罢了。”萧凤卿眼稍掠起,抬眸瞥向温月吟,表情寡淡:“你该明白,我不喜欢被人当傻瓜耍,我喜欢看到心机深沉的女人互相斗法,但那不代表我愿意成为实验品。”
    温月吟眼睫一闪,她绞着手中丝帕,勉强扬唇,轻声道:“我没想过算计你,也不愿意做心术不正的女人惹你厌烦,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到最后都留不住你,你真不认为自己已经爱上她了吗?”
    “皇后之位会是你的,我也会践行家父生前的遗愿和你成亲。”萧凤卿浓密的长睫垂落,清黑的眼底有异芒涌现,他淡漠道:“更何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又是一起长大的,我娶你,是顺理成章。”
    “晏凌那头,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绝对不会影响到你我之间,你也不要再撺掇秋眉或者春袖去为难她了。”
    萧凤卿笑容淡雅,芝兰玉树的风姿极其灼目。
    温月吟怔住了,她心跳如雷,过了很久很久,似是不敢置信地笑了笑:“但我要的,不单纯是皇后的位置呀,你口口声声说晏凌绝不会影响到我们,可她已然影响了,在晏凌没出现以前,你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萧凤卿漆黑的眼眸依旧浮动着笑意:“曾经不说,是没必要,可而今有必要提一提了。”
    言罢,萧凤卿展袍起身,灿烂的光辉洒在他脸上,他白皙的肌肤宛如透明,唯独双瞳沉黑。
    “月吟,你是个好姑娘,在我的印象中,无论你多大,永远都是那个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半边苹果留给我的小丫头。”
    他抬手抚上温月吟的面颊,锐利清冷的眸光定在温月吟水灵灵的双眸:“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你这双眼很美,蒙尘了就会是一大憾事。”
    温月吟水眸颤动,气息彻底乱了。
    直到眼前已空无一人,温月吟都久久没回神。
    ……
    建文帝在马球场因着萧凤卿夫妻冲冠眦裂,众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晏皇后却是心情舒畅,摆驾回到云华楼,她心念一转,将所有宫婢挥退,只留下了朱桓。
    “微臣未经皇后娘娘允许就换了晏凌的毬杖,请娘娘恕罪。”朱桓单膝跪地,主动向晏皇后请罪。
    朱桓在民间有九千岁的称号,这些年,又在朝堂上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陷害忠良,就连内阁首辅都对朱桓敢怒不敢言。
    朱桓在建文帝面前都用不着下跪,但是面对晏皇后,他轻而易举就弯身屈膝了。
    晏皇后却对朱桓的忠诚无所动容,似笑非笑,抬了抬手:“起来吧,眼下晏琇变成残废,晏凌和萧凤卿惹恼了那个老东西,你也如愿挖出了萧凤卿的软肋,倒算是一举三得。”
    朱桓淡然一笑,语气放得格外轻柔:“晏琇变成残废,再也无法入宫,晏家大房两兄弟本就不和睦,经此一事,两家只会越加势同水火。至于萧凤卿,既然他这么看重晏凌,咱们只需对症下药便行了。”
    晏皇后不禁坐直了身子,眯眸道:“你就这么确定萧凤卿的弱点是晏凌?那个萧凤卿城府深沉,做了二十年的戏来蒙骗天下人,你焉知他不是在做戏?”
    朱桓凝视着姝色无双的晏皇后,心头下意识一缩,轻叹道:“真情流露是骗不了人的。”
    晏皇后冷冷一笑,眸光阴翳了几分。
    朱桓见晏皇后的态度冷若冰霜,目光一闪,忽道:“皇后娘娘,晏展或许将会是一颗不错的备用棋,因而微臣才会擅作主张离间他们兄弟两。”
    “晏展?”晏皇后的唇畔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不过是晏家的一条米虫而已,能有什么大用?”
    朱桓笑了:“晏展此人鼠目寸光,虽然胸无大志,可是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他眼下正傍着忠国公府又与晏家大房结怨,倘若加以利用,未必不是一颗妙棋。”
    “娘娘,五军都督府还在晏衡手中,若是晏展能帮着忠国公府拿下五军都督府,何乐而不为?只是……”朱桓斟酌片刻,讳莫如深道:“怕是要委屈睿王殿下了。”
    晏皇后何其聪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朱桓的暗示:“你让晏琇入睿王府?”
    朱桓笑意更深:“宁王枉顾王氏母女生死是有目共睹的事,随后又为晏凌触怒建文帝,对待晏家二房更是刻薄寡恩,晏衡也跟晏展兄弟阋墙。如果睿王接下了这烂摊子,对他在臣民心中的地位有益无害,更何况,睿王前阵子因为吴承祖名声受污,若能在晏琇身上找补一些,还能笼络晏展,也不算吃亏。”
    “你说的有道理,睿王府并不在乎多一张嘴。”晏皇后眉眼凛然:“既如此,那便好生用,其实,骊京有一个晏家就足够,什么一门两国公,那都是老黄历了。”
    朱桓微微一笑:“娘娘的意思,微臣懂了,还请娘娘放心,微臣定不负娘娘的信重。”
    就在这时,卉珍在槅扇外禀道:“娘娘,睿王殿下求见。”
    晏皇后挑了挑眉:“宣。”
    朱桓退到一侧,并无离意。
    睿王阔步进正堂的时候,竟然发现朱桓也在。
    “朱厂臣,你怎么这么闲?本殿还以为你去了父皇身边伴驾。”睿王嘲讽地看着朱桓,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
    朱桓静静地望了睿王一眼,不慌不忙道:“回殿下,皇上那边有邢公公在。”
    睿王转眼看向晏皇后:“母后,我们母子叙话,朱厂臣还杵在这儿是不是不妥?”
    晏皇后面色如常:“厂臣并非外人,本宫正同厂臣有要事商量,是关于你的。”
    睿王诧异:“何事?”
    晏皇后淡淡吩咐:“你找个日子,把晏琇接进睿王府。”
    “什么?”睿王一愣,尔后冷冷看向光风霁月的朱桓:“是你给本王母后出的主意?朱桓,你好大的胆,居然把手伸到本王府里了!”
    朱桓从容不迫:“微臣不敢逾越,微臣也是想替王爷与娘娘分忧。”
    “不敢?”睿王冷怒,讽刺道:“这天下还有九千岁不敢做的事吗?”
    “宸儿!”晏皇后柳眉一扬,不怒自威:“你怎么到现在还这般沉不住气?太子的储位未废,如今又杀出一个卧薪尝胆的萧凤卿,你还认为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坐上皇位吗?”
    睿王薄唇紧抿:“母后,儿臣并非什么都不想做,儿臣是……”
    迎上晏皇后冷漠的双眸,睿王的话戛然而止。
    晏皇后冷声道:“你是不想事事都听从本宫的安排,你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是心生怨怼想摆脱本宫的掣肘!”
    睿王一震,面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急忙低头掩去眼底的窘迫:“母后,儿臣从未这般想过,儿臣能走到今天都是多亏了母后殚精竭虑一心为儿臣筹谋,儿臣感激母后还来不及,怎可能怨怼?”
    晏皇后高居凤座俯瞰着睿王,不以为然道:“你是否怨怼,本宫并不在乎,更不挂心,本宫在乎的是那把龙椅由谁来坐。”
    睿王眉心一皱,对晏皇后言辞间流露的鄙夷暗生不满,但念及朱桓就在一边,他只能恭敬道:“母后,儿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晏皇后拂了拂金丝绣制的广袖,淡漠道:“那就让吴氏替你张罗张罗,改天把晏琇纳进王府,就当养只小猫小狗了。”
    睿王面色僵硬,他当然知道接受晏琇对他来说不是毫无价值。
    事实上,他就是因此事才过来找晏皇后的,但他没想到,朱桓竟抢先了一步,他无所谓睿王府有多少女人,可他非常抵触听从晏皇后与朱桓共同的安排。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自小便讨厌朱桓往晏皇后身边凑。
    “没听清楚吗?”晏皇后见睿王一声不吭,眼色更冷了,沉声道:“你还是不愿意?”
    睿王眸光阴郁地扫过朱桓,定定心神,朝晏皇后恭顺行礼:“儿臣全凭母后做主,择日就纳晏琇进府。”
    ……
    当睿王终于出现在秋澜庭时,吴湘儿几乎错觉自己在做梦,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满腔情愫不知从何说起。
    睿王表情不太舒朗,看到吴湘儿傻傻呆呆的模样,更是心烦气躁,他冷然道:“本王回骊京以后便要纳晏琇进府,你这两天准备些礼品去看看晏琇。”
    砰!
    吴湘儿只觉得自己满心的欢喜就像被扎破了的水球,流出来的都是心血。
    “王爷您说什么?”吴湘儿瞠大杏眼,遽然拔高了音调:“晏琇?她不是……她不是变成残废了吗?妾身听得一清二楚,院使说晏琇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样的女子,您也要?”
    睿王本来就满肚子火,耳闻吴湘儿埋汰晏琇的惨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让你去就去,何必这么多废话?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王妃的气量?本王的后院久未添新人,纳妾还需要你同意吗?若非静姝怀着身孕,这些事本王也用不着你操持。”
    吴湘儿原就心情不平衡,睿王好些日子没来见她,她日日夜夜都盼着睿王能记起她。
    结果眼下人的确是来了她的院子,劈头盖脸就是要纳妾,对她没有丝毫嘘寒问暖,还嫌她不如周静姝明理懂事。
    吴湘儿的心肺都仿佛泡在了火里,她冷笑:“请王爷放心,王爷的嘱咐,妾身绝对办的妥妥当当,不仅是晏琇,王爷要纳多少女子,妾身都没意见。”
    睿王惊讶地看向吴湘儿,见惯了吴湘儿对他百依百顺,这还是吴湘儿第一次敢噎他。
    吴湘儿的双眼再不存欣喜,她不冷不热地给睿王施了一礼,说着气话:“妾身身体不舒坦,怕是服侍不了王爷,王爷自便吧。”
    睿王冷冽勾唇:“本王也没想过要你伺候。”
    说完,睿王朝周静姝的院落大步而去。
    吴湘儿冷眼盯着离去的睿王,侧目对白雀道:“去告诉那丫头,只要她帮我对付晏凌,我让她进睿王府做王爷的枕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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