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卿回到韶年苑并未急着去见晏凌,因为沈之沛在书房等他。
    “哟,归心似箭的,是记挂着表弟妹吧?”沈之沛坐在萧凤卿的太师椅上,津津有味地翻着萧凤卿珍藏的春宫,促狭道:“没机会实战,看这么多有用吗?还不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萧凤卿抽走沈之沛手中的春宫,凉凉道:“至少我还有梅可望,有饼可画,不像某些人,恐怕也就只能在梦中和情人相会了,真是让人好生同情。”
    沈之沛露出牙疼的表情:“老表,你这风凉话也说的太扎心了。”
    萧凤卿哼笑:“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听真话的。”
    “那我就得说句大实话了。”沈之沛敛起脸上的嬉笑之色,盯着萧凤卿打量了一眼:“我那好姑母是不是把你叫过去训话了?你想放过晏凌,她肯定没有同意。”
    萧凤卿闻言一顿,面上的笑意也骤然淡了很多:“她不同意,在我的意料之中。”
    沈之沛挑眉:“听你这口气,你还是打算一意孤行?”
    萧凤卿坦坦荡荡:“我不会杀晏凌,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我。”
    “你不杀她,她也会杀你。”沈之沛说了和沈淑妃几乎如出一辙的话:“你若是利用她害死她的亲生父母,她还能感激你?把你碎尸万段都算便宜你了。”
    萧凤卿长身玉立,默然不语。
    他垂眸凝着自己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晏凌的泪水。
    她的眼泪干净透明,又甜又涩,是为他一人而流。
    他知道,他的心歪了。
    从一开始,他接近晏凌就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晏云裳和朱桓,因为他要那对狼心狗肺之徒尝一尝被最亲的人自背后扎刀的滋味,他要他们也经历一遍他这些年所承受的煎熬痛苦。
    然而,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
    他操纵着晏凌的同时,同样将自己的心给弄丢了。
    他能够像操控木偶一样地主宰着旁人的命运,唯独不能自控。
    直至此刻,萧凤卿依旧无法准确地描述当他在狼群看到晏凌那一瞬的强烈震撼。
    “表兄,我身世畸零,若非靖远侯府,我早已是亡魂一缕。”萧凤卿注视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缓声道:“母妃待我恩重如山,为了保护我,甚至毁掉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情都不太懂,但我暗暗告诫自己,有朝一日,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至亲之人再因我而朝不保夕。”
    萧凤卿转眸瞥向沈之沛,神色清冷严肃:“十多年前,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需要母妃苦心孤诣才能护住我,而今,我已经有了能力庇护自己和重视之人,如果我仍旧需要靠女人的力量来生存或者报仇,那我比起当年更是不如。”
    沈之沛怔怔地看着萧凤卿,有刹那恍惚。
    第一次见到萧凤卿的时候,他瘦瘦小小的,正被晏皇后罚跪,一整天没吃过东西,捧着未央宫的婢女扔给他的半颗脏兮兮的苹果啃得有滋有味。
    他内心十分不忍,遂冲上前想打掉苹果,熟料萧凤卿反而把他推倒了。
    他还记得萧凤卿彼时的眼神,凶恶狠厉,犹如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狼崽。
    一晃这么多年,记忆中,当年吃着残羹冷炙的小狼崽终于和眼前堂堂正正、杀伐果决的男人相互叠合。
    “只要是你做的决定,表兄都会支持你,姑母不同意你放过晏凌,可我站在你这边。”
    萧凤卿眉梢一动:“这么讲义气?”
    沈之沛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把离霜给我。”
    萧凤卿这回倒没回绝,一本正经道:“行,你要是能说动离霜自愿离开如意坊,她就是你的了。”
    沈之沛眉飞色舞的脸立刻又垮了:“你这说了不等于没说?”
    “非也非也,有道是烈女怕缠郎。”萧凤卿粲然一笑,撩袍坐在沈之沛的对面:“只要你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别说做弟弟的不帮你,离霜至今都忘不了她早逝的未婚夫,虽说活人不能跟死人比,但有志者总能事竟成的。”
    沈之沛沉吟片刻,豁然开朗:“有道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搞定离霜之前,你先帮我把阁老王崇保下来。”萧凤卿正色道:“朱桓以莫须有的罪名收押了王崇一家,可是这个人,我要留着。”
    沈之沛眯了眯眼,皱眉:“朱桓诬陷王崇收买刺客行刺晏云裳,想把自己的人塞进内阁,你为什么要救王崇?他是出了名的愚忠愚孝,将来你若起事,他不可能拥戴你。”
    萧凤卿似是而非地笑笑:“他效忠的是大楚,单凭这一点,我就得留下他,他日我若登基,大楚百废待兴,很多朝臣的空缺都需要能人志士来填补,王崇就是其中之一。”
    沈之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在五城兵马司内找到遗诏了吗?”
    当初先帝在临终前曾经改立太子,本想着寻机昭告天下,谁知先帝身边出现了勾连建文帝的叛徒,建文帝出面软禁了先帝。
    先帝自知时日无多,放弃了召回萧胤的想法,而是把遗诏一分为三交给心腹带出了皇城。
    遗诏的两部分藏在卧佛寺与卫国公府,还有一半则被那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藏匿。
    “尚未。”萧凤卿摇头:“晏衡那边已经决定随我一起讨伐晏云裳跟朱桓了,遗诏集齐了两份,最后一份还需花时间找寻。”
    “等遗诏全都集齐,咱们就算是师出有名了。”闻言,沈之沛目露异彩:“届时,那对狗男女粉身碎骨,建文帝道貌岸然的真面目暴露在天下人眼前,而你理所当然地凭借遗诏登基,再帮北境平反,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鬼使神差的,听着沈之沛激动的向往,萧凤卿的心情有些许微妙,少了往日那份热血澎湃、迫不及待,而是忧心忡忡。
    随着计划的顺利进行,他的真实身份不日便会大白于天下。
    晏凌又该怎么办?
    他们的立场不可调和,难道真要刀剑相向?
    沈之沛托腮,歪头瞅着萧凤卿不自觉紧皱的眉心:“在想晏凌?”
    萧凤卿没接腔,眸色一片深黑静敛。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儿想再多也没用,表弟,你没有退路了。”沈之沛倏地抬眼晲向萧凤卿:“千金难买早知道,倘若你早知会是今日这般局面,你还会把她拉进来吗?”
    萧凤卿却沉默了。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那条绿松石手串,居然发现自己不能斩钉截铁地回答沈之沛。
    沈之沛目光闪烁,轻轻叹息:“表弟,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何时何事都目标明确,没有什么都轻易左右你的心志。我猜,即便你对如今的局面未卜先知,你还是会选择让晏凌回骊京,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萧凤卿斜倚在圈椅内,眼皮懒懒散散地掀起,定定地凝了沈之沛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么长篇大论来麻痹我,你以为,我会否认自己对她动了心?沈之沛,你错了,从我明白自己心意的那天起,我从没想过欺骗任何人。”
    “哦?那你能割舍晏凌吗?”沈之沛淡淡追问。
    萧凤卿静默片刻,又笑了,语焉不详道:“我能给的,恰恰是她不能给的,反之亦然。”
    沈之沛眨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萧凤卿:“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可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不知想起什么,萧凤卿扬起嘴角,黑眸里荧光亮亮:“晏凌那小毒妇心肠狠辣,我可不放心一面杀了她爹娘,一面把她当做枕边人,这世间姹紫嫣红,老子还没活够呢。”
    正说着,白枫轻声敲门。
    “王爷,王妃身边的白芷姑娘过来了。”
    萧凤卿蹙眉:“关本王什么事?”
    “白芷姑娘说,王妃有话让她转告您。”
    萧凤卿玄月眉一挑:“让她进来。”
    ……
    不多时,白芷轻步进门了。
    她身段高挑饱满,穿着粉白色襦裙,脸上妆容素雅,看着极为清丽。
    “奴婢白芷见过王爷,见过世子。”
    沈之沛笑吟吟地欣赏着白芷的姿容,眼睛一亮:“这就是表弟妹的丫鬟?瞧着还挺秀色可餐的,表弟真是既有眼福又有艳福。”
    萧凤卿桃花眼微眯,不动声色地扫过了白芷颜色靓丽的衣裙,眼底笑纹全无。
    “王妃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白芷规规矩矩地行礼,柔声道:“王妃要奴婢过来转达一声,国公爷在他院子里特意备了午膳,请王妃和您过去。”
    萧凤卿随意地挥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白芷避开萧凤卿锐利的视线,搭手施礼,后退几步,步态袅娜娉婷地转过身离开。
    目送白芷的背影消失,沈之沛勾唇:“这丫鬟有点意思,表弟妹怕不是引狼入室?”
    萧凤卿淡笑:“她那人奇怪得很,有的时候心细如发,有的时候粗枝大叶,根本弄不懂这些内宅庶务还有争斗。”
    沈之沛斜眼打量萧凤卿:“啧啧,你这语气听着是嫌弃,怎么更像是宠溺?”
    萧凤卿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能宠一天就算一天吧,也算我在弥补对她的亏欠。”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沈之沛的神情倏然比之前还凝重,倾身望向萧凤卿:“太子把孟家旧仆找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万一真让晏凌插手,就真的没有半分余地了。”
    萧凤卿眸光一闪,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腕间,幽深眼底漫开风起云涌的碎芒,良久,他方语气复杂道:“太迟了,都太迟了。”
    窗外的树叶被夏风拂过,枝丫摇曳,争相发出簌簌声响,掩盖了萧凤卿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
    墨渊居。
    萧宜修负手站在窗前,目光沉沉注视着窗外的叠嶂青山,唐幕僚在他身后恭敬禀话。
    “太子,伺候过元后的两位老仆已经找到了,她们一个叫澧兰,一个叫翠竹,自从元后薨逝以后,她们就自愿请命去了孟家老宅守灵。”
    萧宜修微微侧眸,冷声道:“唐铎,你可把人安置好了?千万不能让晏云裳和朱桓发觉她们的存在!”
    唐铎连忙保证:“太子请安心,卑职将她们安排在了骊京郊外的农庄,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叫她们在骊京现身。”
    萧宜修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她们是唯一能够证明孤母后真实死因的人,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
    唐铎道:“太子,现在既然人已经找来了,您打算怎么办?”
    闻声,萧宜修一时无言。
    如今晏云裳跟朱桓狼狈为奸、只手遮天,建文帝又偏袒睿王,就连那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萧凤卿亦是深不可测,他目下四面环敌,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见萧宜修面色变幻莫测,唐铎抿抿唇,突然拱手献策:“太子,您是否想过跟宁王合作?”
    “宁王?”太子一想起萧凤卿同样包藏祸心便惊怒交加:“那个萧凤卿心机深沉不可捉摸,他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那把龙椅,你而今却劝孤去和这么个狼子野心的人合作,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太子,你可曾听过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唐铎振振有词:“咱们现在式微,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倘若不找个与对手势均力敌的盟友吸引火力,睿王他们很快就能将我们蚕食鲸吞。”
    萧宜修断然否决:“如果真和萧凤卿那个两面三刀的货色合作,没准儿……孤就是前门打虎后门迎狼了!”
    唐铎哑然失笑:“太子,您得对自己有信心啊,您是大楚唯一的储君,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要您不行差踏错,皇上废不了您,大楚的祖训不允许,天下臣民也不允许。”
    “况且……”唐铎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太子,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太子略一思忖,道:“你是要我利用老七整垮晏云裳他们?”
    唐铎微微一笑,缓声道:“太子,宁王爷能够扮猪吃老虎,您也可以啊,假若宁王爷能够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刃,刀锋直指晏皇后的心脏,等他们斗得风生水起,咱们再直捣黄龙,岂不是更稳妥?”
    萧宜修有些意动,可仍旧面露忧虑:“晏云裳母子已是如狼似虎,萧凤卿此人更是不好拿捏,万一他来日反咬一口,孤……”
    “太子,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取其重,萧凤卿不简单,可晏云裳母子更不简单。”唐铎眼色微深:“咱们不妨许以重利诱宁王爷,您别忘了,宁王妃惹恼了帝后,比起咱们,宁王爷夫妻的处境才更艰难,如若我们此时递一只手过去,您说他们会不会抓住?”
    眼见萧宜修的表情越来越晦暗,唐铎适时地再加了一把火:“太子,您想查元后的死因,可惜我们孤掌难鸣,要是将此事交托给宁王妃,或许我们能事半功倍。”
    萧宜修脑筋转得飞快,心念一动:“你是说让晏凌帮孤查明母后的死?一头叫萧凤卿帮孤对付晏云裳母子,另一头又让晏凌揪出晏云裳是杀孤母后的凶手?”
    “对呀,太子,双管齐下,岂不妙哉?”唐铎笑道:“让宁王爷夫妻替我们在前头披荆斩棘开道,我们就在后方坐享其成,等他们两方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萧宜修背着手在原地踱步,凤眸泛起忧悒,缓缓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如今老七独木难支势单力薄,要是孤主动提出合作,且把晏云裳母子的把柄送上门,他自然会任孤驱策。”
    “太子,事不宜迟,眼下朱桓回来了,晏皇后母子如虎添翼,朱桓诡计多端,宁王爷又深藏不露,他们对上那肯定是腥风血雨,到时我们也能有所动作。”唐铎刻意放轻语气:“太子,您不是想早日登基吗?眼下,这机会就放在您手边。”
    萧宜修原本还在三心二意,可听到唐铎最后一句话,他深眸微沉,脑海中骤然闪现过建文帝这么多年的忽视、闪过元后的慈爱面容还有章敏莲母子的冤屈。
    他焦躁的心渐渐安定,一锤定音道:“七弟被狼群咬伤,七弟妹又被晏琇所伤,孤身为他们的兄长,岂能坐视不管?吩咐下去,备上一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稍后孤就去韶年苑拜会。”
    唐铎的唇角高高掀起,朗声道:“太子圣明!”
    ……
    萧凤卿和晏凌携手去了晏衡所居的心远堂。
    进了正堂,迎面便碰到款步而来的慕容妤。
    “母亲。”晏凌淡淡道。
    慕容妤浅浅一笑:“阿凌可是随王爷过来的?”
    萧凤卿不慌不忙地颔首:“岳母大人。”
    慕容妤温柔地笑笑:“国公爷在里头等着你们,准备了一桌子阿凌爱吃的菜,本来我该作陪的,但是……”
    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落在手中挎着的提篮上,感伤道:“我有点事,身体也不太舒服,国公爷就让我回屋了。”
    晏凌顺着慕容妤的着眼点望去,那提篮内是精心折好的纸元宝,她恍然想起,明日就是她姨娘的祭日,也是慕容妤的女儿晏瑄的死祭。
    她们都死在了同一天。
    晏凌轻声道:“母亲多保重。”
    慕容妤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眶不禁有晶莹涌动:“这话,假若是瑄儿对我说的,那该有多好,遗憾的是,我甚至没听她亲口唤过我一声娘。”
    晏凌抿着唇,没做声。
    慕容妤没亲耳听过晏瑄唤她,她也没亲耳听过苏眠叫过她,就连拥抱都不曾有过。
    她与慕容妤皆有相同的憾事。
    萧凤卿感受到晏凌低落的情绪,捏了捏她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还应珍惜当下才是,请岳母节哀。”
    慕容妤的嘴角扯了一下:“瞧我,无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扫你们的兴,国公爷还在等你们,进去吧。”
    说完,她在朱嬷嬷的搀扶下越过晏凌径自走远,她脊梁挺直,从不因自己的缺陷而埋头。
    晏凌注视着慕容妤的身影,唏嘘不已。
    萧凤卿提醒:“别让岳父等久了,我们走吧。”
    晏凌点头,同他入了花厅。
    席上,翁婿貌似相谈甚欢,畅聊天南地北。
    晏衡年轻时喜好游历,萧凤卿也曾一览江山,两个人从名山大川扯到小桥流水,滔滔不绝。
    晏凌听着只觉好笑。
    酒宴结束后,晏凌去了隔间洗漱,未几,晏衡稳步走了进来。
    “父亲。”乍见晏衡,晏凌的表情并不意外。
    “他在厢房歇息。”晏衡端量着晏凌:“伤得重不重?”
    “不重。”晏凌含笑:“脱臼了而已,接好了。”
    晏衡福至心灵:“宁王帮你接的?”
    不等晏凌开口,晏衡忽道:“阿凌,为父要问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晏凌眼波微动:“女儿洗耳恭听。”
    晏衡沉眸:“阿凌,你可喜欢萧凤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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