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狱里的老狱卒。
    唯独一点不同,从前总提着烟斗或者酒壶的枯瘦手里,今天是捏着个汤碗的。
    随他进门,时琉已经嗅到了空气中淡淡蔓延开的药草香。
    女孩本能辨别了几息。
    …治风寒的。
    老狱卒趿着鞋进来,见时琉从榻上艰难地撑坐起来,褶了几层的眼皮抬了抬,又耷拉回去了。
    “醒了?迷糊三四日,还以为你要烧死了呢。”
    时琉刚醒,许是神魂离体久归的缘故,脑子还昏沉着——倒确实是很像伤了风寒后,高烧退下的身体状况。
    时琉低头接过药碗,轻声:“这几日是您照顾我么。”
    老狱卒愣了下,扭回头,似乎很意外面前少女忽然愿意主动说话的事情。
    尤其,以往她见人总要连忙扣上兜帽,今日也没管。
    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女孩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老狱卒咬住烟嘴吧嗒了下:“不然呢。”
    时琉安静攥着手心。
    老狱卒也不在意,哼了声笑,就扭头要往外走。他快到小牢房门口时,听见了身后石榻上女孩踝足间的铁链吭啷撞击的动静。
    老狱卒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拿下烟嘴,回头。
    石榻上。
    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正安静地跪在榻前,无声给他叩首。
    停顿许久,时琉起身:“谢谢。”
    老狱卒在墙上敲了敲烟斗,阴阳怪气的:“谢我什么,天天让你搬石头,干苦力?”
    时琉点头,又轻摇头。
    “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
    老狱卒无声地咧了咧嘴。
    即便时琉感激他——经过这几日摧折,她更感激他这三年里作为陌生人施与她的保护和善意——但时琉还是得承认,他笑得很丑。
    像老树皮开花似的,拧巴又别扭。
    老头就那样古怪笑完,转身,叼着烟嘴往外走。只剩他同样枯槁沙哑的声音飘回来。
    “鬼狱禁制就要破了。不想死,赶紧跑。”
    “……”
    时琉瞳孔轻缩。
    老狱卒的话里,她莫名嗅出几分寒意。
    ——鬼狱将破?
    那封邺又去哪儿了?
    仿佛是能感知到少女所思所想,几乎是时琉起了心念的下一息,再无旁人的牢房里,石壁上就慢慢浮现起淡金色的小字。
    一如那夜,白衣少年随手拂下的“封邺”二字。
    只是这次,落了三行——
    [天檀木为你温养神魂,今夜我来取走。]
    [此后恩怨两清。]
    [你生你死,再与我无干。]
    “……!”
    时琉怔然望着,失了神。
    同一息。
    南州,石室地牢。
    石室大门霍然洞开。时鼎天脸色难看地大步走进来,他几步就到刑架前,抬手在昏迷的少女额心一点。
    数息后,时鼎天睁眼,眼神幽沉——
    “传令下去,时家子弟共赴幽冥最北,彻查丰州!搜寻魔头余孽!”
    第16章 丰州鬼蜮(十六—十八)
    ◎这个吻——是你求我的。◎
    《丰州鬼蜮(十六)》
    空荡的小牢房里。
    时琉怔怔抱着膝盖,望着对面石壁上的淡金色小字。
    尤其是最后一句。
    [你生你死,再与我无干。]
    ……大概是和封邺相处得太久了吧?
    她对他好像已然熟悉到,即便不必见面,也能想出他说这话时会有的冷淡神情,还有漠然垂睨她的眉眼。
    他眉眼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像极北昆山下撷一抹雪色,蘸天池洗砚台里沥过千年的一笔墨,浅勾慢勒,作两颗星子映一条夜冥长河。
    于是星光被水波推着,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像她一直看着他,却从未真看清过。
    时琉安静地耷下眼帘。
    她是有点委屈的。她想自己应该是惹恼他了,虽然不知道原因。她想应该是他救她回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时家人那般笃信他救不得她,他却做到了,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吧。
    所以才是“恩怨两清”吗。
    可哪来的恩怨两清呢,如果不是遇见他,她连踏出这鬼狱一步的机会都不会有,更不会见识幽冥原来有那么多好光景,不会知道活在阳光下原来是那样一件幸事。
    亦不会知道……
    她在鬼狱的无数个日夜里苦苦企盼的,家人,团圆,幸福,是多么可笑的水中花井中月一样的蜃景。
    所以,时琉有些委屈,可她不能怪他。
    ——
    血脉至亲尚要拘她神魂、断她轮回,她能求一个魔做什么呢?
    时琉不求。
    她想活下去,她只求自己。
    石榻上,抱膝的少女用力阖了阖眼,在那噩梦般的石室里惶惶又茫然的心神终于归定。她从榻上下来,就去小牢房的角落去收拾她的药箱和晾晒的药草。
    药草堆像是叫小猪崽拱过了似的,乱七八糟。
    时琉耐着性子,一根一份地整理收好。
    然后时琉背上药箱,去天井口,那边还有她的一片小药圃。数日未打理,也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如果能活着离开鬼狱,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财产”,她很珍惜。
    时琉踏入天井口时,稀薄的光正耀着半座天井。
    她的药圃前,一个精瘦黑皮的背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着什么。
    手还在拔她的药草苗。
    “!”
    时琉细眉都矜平了,带着当当啷啷的铁链声,她快步走进去:“你别动它们。”
    “啊?”
    蹲在药圃前的瘦猴下意识应了声,迎光回头,就看见从不远处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薄淡午光散了晨雾,将她雪白细腻的脸颊上浅淡嫣色都勾勒得清楚。
    而雪白上,那道毁了妍丽的长疤也清楚。
    瘦猴看呆了几息,直等到女孩在他旁边蹲下,力度很轻但不太客气地将他手里的药草苗“解救”出来。
    “啊!”
    瘦猴像让人踩了尾巴似的,忽然从地上跳起。
    他手足无措,黑皮的脸也透出红,“丑丑八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丑,丑得吓我一跳!还有你怎么不穿,不戴帽子了!”
    时琉心疼自己的药草,不想理他。
    瘦猴眼神乱瞟了好几块山壁,最后还是忍不住,悄然落回到女孩侧脸上。
    兜帽松垂在少女肩后,不只是脸,连细白的颈子都袒露着,比他见过的最美的白鹅的颈子还要修长漂亮。
    嗯,也可能,没鹅那么长?
    瘦猴脸越来越红,他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你,那个烧,退了没啊?”
    一句话,地上的小草芽被他局促碾趴下好几根。
    时琉依然不想理他,但扶起最后一根药草苗,她还是很低地嗯了声。然后她四处转了转脸,想找之前放在旁边的给药圃松土的那块小石头片。
    ……找到了。
    时琉盯着瘦猴脚边踩着的那片石头。
    停了一两息,女孩轻缓仰眸,蹲着看他:“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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