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本来证据确凿,案情清晰的案子,今日一审之下,又变成了一潭浑水。
    翻供的翻供,咬人的咬人。
    原来之前的那些,都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他问道:“这个案子,到底如何查?”
    赵铨呵呵一笑,“那你得问一问钦差大人们了。”
    “我拼着九死一生,冒着生命危险,破了案子,不会弄到最后,各打九十大板,和稀泥,就完事儿了吧?”
    赵铨道:“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这句话让范小刀迷糊了,“什么意思?”
    “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如何去查,往大了说,破坏国之根本,一条线追查下去,整个京城,一半的官员,都会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牵连到他们,往小了说,几十万吊钱的事,而且问题都已经解决了。该抓抓,该杀杀,到时候给天下一个交代便是了。这件事,关键得要适可而止!”
    老太监顿了顿,又补充道:“别看陛下不闻不问,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范小刀却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叫适可而止?”
    赵铨解释道:“既要平民愤,又要敲打百官,要他们安分守己,又不能松懈倦怠。查得紧了,那些当官的无利可图,什么活儿也不敢做,天天混日子,这叫庸官,查得松了,他们又得寸进尺,肆意妄为,这叫奸官。他们查案子的,也明白这个道理,正所谓十查七说三分判。”
    范小刀诧异道:“什么叫十查七说三分判?”
    “查案子嘛,就要往死里查,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毕竟谁也不想被糊弄,这叫十分查。不过,有些案子,牵连甚广,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归查,说的时候,得往七分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那三分判呢?”
    赵铨微微一笑,“朝廷培养一个官员,不容易,一个能干事,会干事的,更不容易。你看那谢芝华,虽然品行不端,贪墨巨腐,不过,这些年当政期间,每年给京城的贡银,还有给朝廷各部衙的孝敬,却屡创新高,这就叫做能官,所以这些年来,在京城中的风评也都不错。就算知道他下面一堆问题,可是都拿了好处,对于那些阴私之事,也都装作视而不见。”
    “那就可以随意贪赃枉法了?”
    赵铨道:“这是什么位子?江南转运使!号称江南财神爷的位子!在这个位子上,若是不贪,也做不长久。就算把他抓了,办了,换下个,也照样贪。”
    范小刀表示不认同,“所以,他可以名正言顺的贪污?”
    赵铨道,“自然之道,生死有常。那些贪来的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贪官,若醒悟及时,迟早会把这些银吐出来的,否则,没一个善始善终的。当官之人,若不为了点黄白之物,谁肯如此卖力出力?你以为人人都是心怀天下的圣人?”
    这番话,刷新了范小刀的认知。
    不过,他内心依然有些不忿。
    “按你的意思,谢芝华会被判无罪了?”
    “出事之后,谢芝华便已在朝中疏通关系,花了大价钱,所以临来之时,朝廷内部已有了定论,不想将事情闹大,牛恭已认罪并畏罪自杀,事情本来到他这里,再杀几个小鱼小虾,也就完事儿了。不过,千不该、万不该,谢芝华做了一件错事。”
    “什么事?”
    “他雇佣杀手想要刺杀你一事。”
    赵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了范小刀手中,“这是出京之时,太子殿下给谢芝华的一封信。我想了想,还是由你转交给他比较妥当。”
    谢芝华是太平公主的人,可暗中却投靠了太子朱延,连皇宫里的大太监,都已知道了。
    真是毫无秘密可言。
    “为什么是我?”
    赵铨笑了笑,“因为他曾经想过害你!”
    信没有封口,范小刀打开书信,粗略看了眼,心中冷冷一笑,原来如此,旋即把这封信收好,藏入怀中,“我一定会送到!”
    接下来的三日,钦差们带来的专案小组,开始对证据进行一一核对,调查,关键人证、物证进行走访,锦衣卫、都察院、大理寺,三组人员,各自行动,独立调查,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出奇的一致。
    铸币局造假一案,系铸币局主事牛恭和内廷少监冯群合伙所为,江南转运使谢芝华并不知情,但却犯下了御下不严,失察之罪。也就是说,死去的牛恭,还有活着的冯群,扛下了所有的罪名。
    第301章 希望老天开开眼
    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徐亭因为教子无方,管教不严,导致儿子收受不当得利,念在其年幼,又是初犯,徐亭苦苦哀求,并退回了赃银,才没有继续追究。当然,这些钱也不是回到国库,而是被分成了四份,给到了三位钦差、还有赵铨手中。
    毕竟,三个衙门带来了那么多人,吃喝拉撒都是挑费,来一次江南,替陛下办事,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很快的,钦差便高调宣布了结果。
    牛恭、冯群等人,身为朝廷公职人员,知法犯法,伪造货币,造成恶劣影响,判斩立决,由于牛恭已畏罪自杀,冯群则认罪伏法,虽然他一直喊冤枉,但是罪证确凿,已无法改变事实。
    江南铸币局的一百余人也都受到牵连,管事、账房、卫军长等十三人,也都判处了死刑,其余人也或轻或重,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如赵铨所说,讲究一个适可而止,越往上追究,只怕是会涉及到皇室丑闻,若谢芝华全部咬了出来,反而闹得很难看。
    而谢芝华,身为江南转运使,兼管江南铸币局,犯下了失察之罪,处以警告处分,罚俸半年,取消清察上等资格,并且两年内不得晋升。这一处罚,可谓是不痛不痒,以至于宣判之后,谢芝华大声道:“清者自清,各位钦差,慧眼如炬,还给下官一个清白,至于那些有心借题发挥、打压异己之人,应当予以严惩!”
    众钦差对此事也无法表态,而徐亭则表示冤枉了谢芝华,会向陛下上书请罪。
    谢芝华倒也大度,“转运司与总督衙门平日里交往不多,才造成一些误会,看来以后还要多多亲近。各位钦差,忙碌了许久,在下之前要避嫌,也没能尽地主之谊,今日是下官大难不死之日,所以斗胆邀请各位大人,今晚在碧水楼设宴招待,还请各位大人赏脸!”
    众人纷纷答应下来。
    徐亭则以家中有事为由,将此事推了过去。
    谢芝华也没有强求,临出门前,来到范小刀、赵行二人身边,“两位捕头辛苦了一场,还了谢某人一个清白。不过,也没有白白忙活,这案子你们算立了大功,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两位老弟,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次没有成功,下次继续努力,若是有空,晚上不如同去碧水楼。”
    赵行冷冷道:“去吃你的残羹冷炙嘛?”
    谢芝华哈哈大笑,“我就是邀请一下,也没指望你们来!”
    赵行又要出言相怼,范小刀却拦住他,笑着道:“谢大人,我们一定去捧场!”
    谢芝华大笑而去,神态极度嚣张。
    赵行不满道:“功亏一篑,你去作甚?”
    范小刀道:“去当个信差。”
    他看了一眼徐亭,缓缓向后院走去,只见他步履蹒跚,瞬间苍老了许多,也难怪如此,本以为趁机能扳倒对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最终却栽在自己儿子身上。范小刀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赵行道:“这事儿还没完!”
    到了夜间。
    碧水楼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与上次范小刀前来之时的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芝华无罪释放,宴请宾客,整个金陵城内大小官员,几乎都前来祝贺。当然,送来的贺礼,也都价值不菲。
    范小刀不由感慨世态炎凉,失势之时,树倒猢狲散,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唯恐与之牵上干系。如今重回金陵权力巅峰,又都如看到腐肉的秃鹰,纷纷聚了过来。
    两人自然是空手而来。
    没有准备礼品,若不是碧水楼的管事认识二人,门房都不肯让二人进去。
    如今的碧水楼,灯火辉煌。
    又恢复了以前的荣光。
    乌篷船中,又有歌姬弹琴,琴声悠扬,院内张灯结彩,如同过年。
    才进院子,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们,“范捕头、赵捕头,两位老弟!”
    两人回头,正是大胖子彭御史,多日不见,这位仁兄比先前又胖了一圈儿,“彭御史?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这位彭御史与谢芝华还算仇家,绑架徐妙子之时,若不是范小刀及时出手,彭御史怕是小命也搭了进去,谢芝华被无罪释放,彭御史应该难受才对,还会前来道贺?
    彭御史摆了摆手,“他娘的,这次竟让他躲过一劫!”
    “那你还来?”
    彭御史叹了口气,“如果他出事被抓,我肯定在金陵城内大摆三日流水席。可现在无罪释放,我还得乖乖送来一万两银子,并且对那夜之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件事,是彭御史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任凭他如何咬牙切齿,终究却是无可奈何,他只得接受这个现实。
    而且,御史何进也在宴请名单之中,对于这位以前的老同僚,他还有些话要讲。
    三人结伴,进入碧水楼。
    谢芝华换了一身大红袍,站在门口迎接,彭御史看到他,故意向后退了两步,与二人拉开了距离。
    谢芝华笑着迎了上来,“范捕头、赵捕头,你们还真敢来啊!”
    范小刀道:“这么大的喜事,还有珍馐美味,若不来,岂不可惜了?只是谢大人请放心,我知您为官清廉,所以也没有带什么礼金,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吧?对了,听说,您还请了戏班子,今儿准备唱哪一出啊?是白毛女啊,还是威虎山?”
    “这两出戏没听过,不过,今天准备的是窦娥冤!”
    范小刀道:“真是应景。苍天无眼,没把您收了去,可真比窦娥还冤。”
    听着范小刀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谢芝华毫不为意,毕竟这一次的较量中,他才是笑到最后的王者,只有失败的一方,才会逞一些口舌之快。他淡淡笑道,“这次不行,下次估计也没机会了。”谢芝华目光直接略过二人,迈出两步,“彭御史!”
    彭御史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这些日子,您蒙受不白之冤,今日得以昭雪,真是金陵的万幸啊!”
    谢芝华早就注意到他与范、赵二人同行,不过脸上没有丝毫不满,“借您吉言,以后在金陵城,还要靠各位同僚的帮衬啊!”
    彭御史递过来礼单,谢芝华笑道,“人来本官已很开心了,还带什么东西!”
    彭御史道:“大人哪里话,有人不懂事,咱可不能不懂事。”
    谢芝华拉着他的手,将他让进去,“我还有许多客人要迎,彭御史随意坐!”说罢,又去迎接下一位。
    错身而过,彭御史笑意盎然的大肥脸上,立即换了一副鄙夷的神色。
    华灯初上,已是定更天。
    整个碧水楼,大厅之内,坐满了宾客。
    有各州府的长官,有地方的乡绅商贾,还有江南的名流学子,可以说来的宾客,非富即贵,足足摆了十几桌。有衣衫暴露的酒姬,端着酒壶,轮流为各座上的宾客斟酒倒茶,院子中有歌姬抚琴弄瑟,人虽多,但并不显得嘈杂,哪怕是有人交谈,也尽量压低声音。
    众宾客落座。
    所有人目光都盯着后堂,谢芝华换了一身绯红袍,缓缓走了出来。
    众人齐齐站起身。
    一人率先道:“恭贺谢大人平冤昭雪!”
    众人齐声跟随:“恭贺谢大人平冤昭雪!”
    声音整齐洪亮,似乎是事先排演过一般,难怪徐亭等一些官职稍高的人不肯来,单是这个场面,范小刀都觉得有些瘆人,更不会跟着喊。
    谢芝华哈哈大笑,“谢某能有今日,都是各位的功劳!”
    “是谢大人爱民如子,感动了上仓,是苍天保佑!”
    “应该感谢钦差大人们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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