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这样,吐谷浑单于就越是感到恐惧。楚人袭扰的时机拿捏得太准了。若是换了自己,恐怕远远没有如此精准把握战机的能力。
    这还仅仅只是白羊部落。如果换了是自己的单于本部呢?
    吐谷浑单于大发雷霆之余,在王庭召开了传统的贵族聚会。
    按照惯例,这样的会议必须有着身份尊贵的大萨满参与。不过,大萨满只是旁观者,从不参与讨论,也不会在会议上发炎。戎狄贵族们都很清楚,大萨满有着远远超乎想象的恐怖实力。那种力量只有传说中的昆仑神才能具有。在这里,大萨满就是昆仑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至于统治者的权力,还是掌握在大单于手中。
    多少年了,戎狄都是这样过来的。当你混乱空虚无法找到前进方向的时候,大萨满会让明白什么才是目标。当你生活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大单于就是你最好的服从之王。
    对于来自南方的危险和传言,不是每个戎狄贵族都会相信。这种时候,就需要萨满与神灵的沟通。斩杀了几十个奴隶,用面目狰狞的人头在地面上摆成祭坛,鲜血装满了一口大锅,然后扔进三个月大的小牛羊羔进去,混合着刚刚挖出来的少女心脏煮沸。这就是祭祀并且与昆仑神交流必不可少的神圣仪式。
    多达上百名戎狄萨满在王帐面前的空地上开始跳舞。他们带着令人畏惧的人皮面具,头上和身上画满了莫名其妙让人看不懂的色彩图案。牛角里吹出沉闷的号音,空气中弥漫着鲜血和死亡等等令人恐惧的气味。半个多时辰后,大萨满终于从经幡和沉思中醒来,用阴森恐怖的声音低语:“他们来了。那是一群突然降临的魔鬼。他在会在某来的时候席卷草原。这是一场恐怖之战,一场惨烈无比的决死之战。也许是现在,或者是将来的某个时间。”
    这就是来自昆仑神的神谕。
    乱七八糟的预言总是有人会去相信。何况,大萨满的预言也有着充分的事实依据。前思后想,吐谷浑终于决定:与西域各国处于战争阶段举动暂时先停一停。如果不能解决来自南面的危机,必定会直接影响到戎狄的整体战略计划。
    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
    右贤王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他的坐骑不属于河曲马种,是在西域抢到的乌孙战马(西极马)。在火红色战马的承托下,再有浑身与众不同的铠甲装扮,右贤王看上去显得威武不凡。
    他眯着双眼,注视着远处的草原,问单膝跪在自己马前的斥候:“派出去的侦骑只回来了三股?”
    “是的,尊贵的大王。”
    右贤王依然没有收回视线,继续问道:“怎么,没有探明楚军有多少人吗?”
    说话的时候,右贤王的目光阴戾,不断甩动的马鞭发出“啪啦——啪啦——”的破空声。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右贤王了解到很多此前不知道的事情。
    那支进入草原的楚军作战方式很奇怪,也很特别。他们规模不大,最多也就是几万人。这些楚人补充给养的方式与戎狄一样,都是就食于敌。
    很简单的四个字,真正做起来,却充满了令人畏惧的恐怖。
    所有被楚军摧毁的戎狄营地都是一片狼藉。牛皮帐篷被烧毁,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被砸烂。地上到处都是牧民以及牛羊的尸骸。有很多削尖的木杆直立着,上面插着一个个要么腐烂,要么已经风干,却被秃鹫啄食得不成样子的人头……这种凄凉无比的场景,右贤王并不陌生。以前领兵南下的时候,在楚国和齐国,戎狄其实也是这样做的。
    抢劫的日子充满了乐趣。那些汉人根本不敢抵抗。左贤王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次,是抓了六个容貌美丽的汉人女子,一起在营帐里睡了一觉。对于女人,男人的感觉其实都差不多。当激情释放过后,剩下的就只有疲倦,甚至有可能在这种时候产生出对女人的厌恶。这种时候,无论是再美丽的女子,也断然不可能引起男人的丝毫兴趣。右贤王也不例外。在女人身上发泄满足过后,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蒙着皮袍好好睡一觉。于是,张口就把六个女人赏给了在大帐外面值夜的亲卫。也不知道这帮兔崽子究竟是怎么弄得,等到第二天早上自己醒来,六个如花似玉的汉人女子竟然被亲卫们活活玩死。
    后来才知道,也是因为右贤王自己下达的命令含糊不清,这帮混蛋居然把野蛮的游戏扩大到了整个亲卫营。尼玛,那可是足足好几百人啊!能够当上右贤王亲卫的士兵,无一不是膀大腰圆,彪悍无比的勇士。可怜那些女子在这些野蛮人手中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等到右贤王想起来的时候,一个个早已死得浑身僵硬。
    右贤王并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错。汉人就是戎狄放养在南方的牛羊。就像在草原上放牧,他们总是可以活得很好,而且不断积攒着自己所需的粮食财物。南下一次,就意味着戎狄有了更多的吃用物资。现在,大单于吐谷浑正在对西方诸国用兵,要不是因为暂时腾不出手来,必定也是要像往年那样,率领百万大军南下,席卷整个幽州,甚至有可能攻破长城,直捣楚国人最为繁华的京城。
    眼前残破不堪的游牧营地,让右贤王彻底收起了无限扩张的遐想。
    骑战之中能不能完成移动换乘战术动作对一支骑兵队伍来说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重要性,能够完成驰骋中的换乘战术动作,那意味着能够将体力不支的疲态战马换成体力充沛的新战马。
    这种话听起来与面前被楚军毁灭的营地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然而,右贤王知道事情其实远远没有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
    对于骑兵而言速度就是生命,失去了速度的骑兵比步兵还不如。同样为骑兵的军队在交战对于机动性的追求更加是一道生命线,一方有速度而一方没有速度所意味的不止是被逮住而已,还会演变成失去速度的那一方被反复的冲杀,像是猫玩老鼠似得玩死。
    楚人没有骑兵。他们对于“骑兵”两个字的领会和认识,仍然还停留在骑马步兵的概念上。没错,楚人皇帝的确拥有大量战马,也花费重金打造了不少养马的皇家厩院。可是无论如何,那都只是驯养马匹的一种工具,而不是战场上能够克敌制胜的工具。
    楚人不懂的马背上的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万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百年前如此。至于现在……事情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其实戎狄真的不适应汉军的战法。他们是游牧民族没有错,控马技术也非常好更是没有错误,只是哪怕是自小与战马为伴的戎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骑乘战马搏杀。在他们的观念里战马是用来代步,开打之前还是需要双脚落地,可能是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重新爬上马背转移,也可能是下马之后用生来的双腿奔跑着战成一团,绝对不该是像楚军那种无论驰骋还是搏杀都骑跨在马背上。
    说起来,这种事情真的很难以想象。可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这样。整个游牧营地就是被一群骑兵灭掉。地面上布满了无数马蹄印,右贤王可以凭借这些痕迹,在脑子里想象出楚人骑兵是如何冲锋,如何杀人,甚至如何用套索栓住营帐外围的拒马,为后面的楚人骑士打开一条通途。
    很不可思议是吗?
    其实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从前没有马镫和相匹配马鞍的时代里,想要全程骑跨战马搏杀只有极少数的精锐能够做到,毕竟骑乘战马是一种很高的速度,近身搏杀总是会磕磕绊绊。
    想象一下骑跨战马高速移动的时候人在没有任何借力点的情况下,与某个有阻碍力的物体发生磕绊的场景。绝对是马背上的人因为阻力被推着掉下马背。因此呢,现在草原上的胡人哪怕是全程骑跨在战马上作战,那也是仗着优越的平衡感能够在马背上远远地张弓射箭,可不是那种近身的厮杀。
    另外,汉人族群所忌惮的其实也不是戎狄的骑射。毕竟角弓的射程也就是那样,怎么可能与步弓的射程相比?要真是发生步弓与角弓的对射,手持角弓的骑兵还没有进入射箭范围就该先挨上步弓的几波箭雨。
    汉人族群之所以拿草原戎狄没办法,那是因为吃了戎狄有战马而汉人族群没有的亏。屡次都是明明前一刻发现戎狄踪迹,过去的时候戎狄已经不见踪影。也即是所谓的来无影去无踪。
    很早的时候是这样。随着汉人加大了对马匹的重视程度,情况也就渐渐变得不太一样了。
    步兵与骑兵作战更加吃亏的是什么?用步兵疲于奔命的过去,戎狄骑兵却是时时刻刻拉开距离不与之交战,用一连串的虚势试探或威慑来恐吓。
    好人步军不以为意吧会被抽冷的来几波箭矢,等待反应过来骑兵早跑了。要是步军一直保持高度戒备,人的神经一直紧绷极度易于疲劳。这也是骑兵所想要的结果。
    一支军队的高度戒备持续不久,精神紧张也会使得一直军队自行崩溃,一旦步军的阵型一乱,失去阵型的步军就是一群失去自保能力的鱼肉,那就是骑兵进攻的开始了。
    通常骑兵对付步军也就是那么几个套路,偏偏那几个套路是步军怎么绕都绕不开的。而一旦步军溃败,那绝对是一幅被骑兵逮在后面屠戮的场景,反之骑兵哪怕是战败也能利用战马的速度很快拉开距离让步军追不到。
    汉人现在对于骑兵的一些工具要领先于戎狄。同时汉人对骑兵的战术运用也要强于戎狄。当然,这种说法有些笼统。准确地说,就只是这支神秘的楚军让右贤王感到头疼不已。倒也是,谁让楚人这边有一个从两千多年后穿越过来的公爵?而那个公爵偏偏还有研究过骑兵的战法。虽然并不是每个战术思想都正确,但总要比原始状态的戎狄要好,是吧?
    记忆当中的楚人,应该是懂得礼法,谦和驯良。右贤王抬起头,看看插在木杆顶端上那些面目狰狞,死状凄惨的牧民头颅,下意识地摇摇头,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寒意。
    不,不仅仅只是砍下人头示威这么简单。
    在营地周围和内部,还发现了很多身体被剖开的牧民尸骸。右贤王来的晚了,死者尸体已经被草原上的野狼和秃鹫光顾过。很多尸体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肠子被拖得很远,肝脏之类柔软而且营养丰富的东西,早就被秃鹫啄食一空。甚至可以看到从孕妇肚子里拖拉出来的婴儿。
    戎狄精于杀人,自然也就很容易从尸体上看出原本的死状。
    一具牧民男尸仆倒在营地边缘。他身后拖着长达两米的肠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干硬焦脆。右贤王的亲卫自仔细看过,这男人应该是被人用极其残忍的手法,从****部位拉出肠子,然后用刀子和弓箭威逼着男人自己跑开。最后,仅仅跑出十几米远,几乎所有内脏都被活生生拉了出来。
    还有十几个戎狄女人,身上衣服都被剥光,紧紧捆绑在木桩上。这些女人胸前的凸起部分已经被刀子割掉。身上到处都是野狼啃咬过的痕迹。这种做法戎狄很常用,就是把被惩罚者捆绑起来,然后在身上随便割几刀,让他流血,让空气中充满血腥气味,然后引来野狼。
    关键不是这些戎狄女子是不是被野狼啃吃。而是在于这些女子尚未遭到侵犯。这一点很重要。是否被**过的痕迹非常明显,那些楚人显然没有在戎狄女人身上花费力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
    想到这里,右贤王不由得再次打了个寒战。
    实在太残忍了。就算是最为凶悍的戎狄勇士,也断然不会用如此血腥的手段杀人。可是,那些楚人没有动过戎狄女子,这就意味着,他们进入草原的目的清晰明确,就是为了从根本上断绝白羊部族的根。
    是啊!现在遭殃的是白羊部族。可是以后呢?如果那些楚人进入到草原核心,无差别攻击任何一个遇到的牧民营地,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身穿明黄色长袍,肩膀上裹着暗红色袈裟,头上戴着类似古罗马士兵头盔奇形怪状帽子的萨满走过来,皱着眉头,朝着右贤王施了一礼,不太明白地说:“大王,四周都找过了,没有发现祸乱的源头。”
    这片草场已经彻底枯萎。
    这里是清月海的外围,河水从远处的湖泊里蜿蜒流淌过来,滋润着沿途经过的所有土地。这个地方以前右贤王来过,真正是水草丰美,宁静优雅得令人心醉。然而,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的美丽场景完全不同。草地已经枯黄,甚至可以看见干裂无比的大地。河水早已断流,只有几个地势较低的地方还勉强留有那么一点点潮湿的淤泥。可是,即便是这么一点可怜巴巴的泥浆,表面也浮泛着令人发腻的墨绿色。天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散发出令人欲呕的恶臭,泥浆表面上全是泡沫,把周围的土壤都染成了一片深黑色。
    随军萨满经验丰富,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块土地中了毒。”
    “中毒”这个词用在这里,显然不太合适。这不能怪萨满,他毕竟不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类,不可能知道世界上还有“污染”这个词。不过在萨满看来,污染和中毒的概念其实都差不多。人中了剧毒会死,土地中了剧毒一样也会慢慢枯萎下去,最后彻底变成根本无法居住的死地。
    让土地中毒的法子很多。右贤王立刻下令在周边地区仔细查找,务必要找出毒物所在的源头。很快,戎狄骑兵在上游河道里找到了大量腐烂的牧民尸体。他们的数量多达上百,显然是被人驱赶至此,然后一刀一个在现场干掉。气候炎热,尸体早已腐烂不堪,苍蝇蚊虫把这里变成了最为幸福的家园。无奈之下,戎狄骑兵们只得点起大火,把这些散发着恶臭的死尸统统烧掉。
    原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可以了结。可是谁能想到,萨满在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居然说是没有发现祸乱的源头。
    这就意味着,这片草场彻底完了,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那种适合居住的状态。
    右贤王握紧了右拳,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上师可否指点一二?”
    身披袈裟的萨满也是眉头紧皱,他凝神思考了很久,还是颓然地摇摇头:“还望大王赎罪,在下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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