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看出他脸色不对,问道:“怎么,皇上叫你进宫说什么了?”
    顾昀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皇上想处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惊:“什么!”
    奉函先生姓张,字奉函,任灵枢院首座已经十八年,沈易当年还在灵枢院的时候,就是在他手下干活,如今他已经年届花甲,一辈子在灵枢院,终身未娶,妻妾儿孙一概没有,也不好男风。
    听说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厮都是铁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条快咽气的老狗——只是听说,别说别人,连沈易都没去过,奉函先生性情古怪,不愿意家里来客人。这位老先生穷其一生扑在火机钢甲上,除了顾昀重整玄铁营的时候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过一次,其他时候别说理政,他连人都懒得理,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怎会触怒皇帝?
    沈易:“为什么?”
    顾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折子,反对《掌令法》,皇上气疯了。”
    沈易:“他一直反对啊,从掌令法推出那一天开始就没消停过,我听旧同侪说他三天上一封折子,风雨无阻,皇上一直没搭理他,怎么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间长臂师的那条法令,刚出来的时候曾经让人很是热议了一阵,只是之后被击鼓令引起的轩然大波盖过去了。
    “奉函公的脾气……唉,你没见他头天那份折子写的,说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长臂师,是民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擎等着洋人腾云驾雾来扣我大梁边疆之门,我看他就差指着皇上的鼻子说国贼了——其实皇上本来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就是南疆这次的事闹出来,皇上心里打了个结,一个冬天都没解开,老头撞在炮口上了。”
    顾昀说到这,顿了顿,摇摇头:“今天临走,皇上还叫住我,说‘朕自问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夙夜难安,为何江山无宁日’——我还能说什么?”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几年,先是亲兄弟勾结东瀛人谋反,随后又是封疆大吏勾结山匪叛乱,一桩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讽,屡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沈易没吭声,两人并肩往内院走去——他们心里都知道,奉函公虽然作死,但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以后民间长臂师被限制,从此单靠灵枢院,一年到头能出几件新技术?何况灵枢院永远是以军用钢甲为先,往后民用技术还有什么发展的余地?
    沈易:“能保住他吗?”
    顾昀抬头看了看帝都尽头暮色四合的天空,叹出一口白气:“不知道,我尽量吧。”
    沈易点点头,过了一会,他忽然说道:“大帅,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可是有时候真是觉得喘不上气来。”
    顾昀一言不发地将酒坛子递了过去。
    沈易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自家酿酒,被那烈酒冲得够呛,他伸手拍拍顾昀的后背:“都准备给你过生日呢,一会进去别板着脸。”
    两个人于是就站在回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坛酒分光了。
    酒能解忧,能热血,能添红颜,能让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后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不过一进内院,顾昀还是震惊了。
    只见侯府好多报废的铁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来了,也不知他多长时间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脸个个行动如常,往来如飞,并且一水地卸了甲胄与兵器,一字排开,手里各自拿了两把绸缎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里扭秧歌——曹娘子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血肉之躯,穿红戴绿地正在领舞。
    顾昀:“……”
    沈易摇头感叹道:“真是天才。”
    顾昀:“……啥?”
    沈易搭着他的肩膀说道:“葛晨那小子,真是个天才,一想起这天才当年经手的第一火机钢甲还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我简直……啧,恨不能把他抢到南疆去。”
    顾昀:“……”
    总觉得沈将军这话哪里怪怪的。
    长庚果然给顾昀做了一碗寿面,上回他只是打了个鸡蛋,还把蛋壳打进去了,不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再回来下厨,水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做得太好了,顾昀当着他的面再没提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扫兴的话,差点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黄汤下肚,一院子人都无法无天起来了。
    沈易叹道:“这么多年从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楼兰,哪都有你,以后突然没有了,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顾昀:“少废话,喝酒。”
    葛晨跑过来诚恳地道:“沈将军,西南那边我有些认识的江湖朋友,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可以让他们去办!”
    沈易看着他热泪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鸟送我一只吗?”
    两人相见恨晚地执手相看泪眼,跑到一边唾沫横飞地聊起“如何延长火机寿命”来,被顾昀一人罚了三碗。
    葛晨三碗下去就快滚到桌子底下了,曹春花人来疯,跟一院子铁傀儡滚成一团,长庚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左支右绌。
    后来果然都喝多了。
    沈易拽着顾昀,大着舌头还要啰嗦,啰嗦成了车轱辘话:“子熹……子熹啊,你顾家在风口浪尖上,嗝……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你要小……小心……”
    顾昀趴在酒坛子上,一动也不想动,话也懒得说,只是笑,一笑就停不下来,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想:“顾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沈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横着走了两步,巨响一声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嘀咕:“皇……皇上怕你。”
    皇上怕谁不一定,反正长庚是有点怕了他们了,忙招呼家将和侍卫上前将沈易扶了起来:“赶紧把沈将军抬下去。”
    顾昀靠在桌上,按着额头笑得高深莫测,要不是目光涣散,真像个清醒的。
    沈易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还不肯老实,一边挣扎,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顾子熹,你心里……里,是放下了,可皇、皇上心里放不下,他始终怕你,像先帝一样怕,能不怕吗?当年他们那么毁你,可你竟没死,玄铁营竟也还……还那么威风,那些人就想了,若是易地而处,他们会怎么报复呢?以己度人啊,子熹……世上的人都在以己度人……”
    长庚酒量一般,被顾昀闹着灌了不少,本来也只是勉强撑着一线清明,谁知听了这话,他骤然激灵了一下,愣是让沈易说清醒了。
    “他们那么毁你”是什么意思?
    他不确定沈易说的是不是醉汉的胡言乱语,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谁知沈易嗷嗷叫了一通之后,转身就扶着柱子吐了个一塌糊涂,把自己吐成了一团烂泥,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直接喝晕了。
    长庚无奈之下,只好让还清醒的人将满院子横七竖八的醉汉挨个扛走。
    最后,只剩下几具铁傀儡还在尽忠职守地手舞足蹈,头上悠悠地冒着白色的蒸汽。
    京城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了。
    顾昀整个人半趴在桌上,俨然已经找不着北了,嘴里几不可闻地念叨道:“出息吧,都是抬下去的。”
    还有脸说别人——长庚叹了口气,低声哄道:“你最有出息,咱们走回去,我扶着你好不好?”
    顾昀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太黑太沉,长庚被他看得方才压下去的酒意又上了头。
    “阿晏……”顾昀忽然低声叫道。
    长庚一皱眉。
    “阿晏啊,”顾昀笑了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又带着点他平时玩世不恭的尖刻,“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爹他……真的不是个东西。”
    长庚:“……”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昀低低地笑起来,颠三倒四地哼唧道:“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与我共一醉……”
    长庚不打算再跟着醉猫大眼瞪小眼了,伸手扶起顾昀,将此人拖进了卧房。谁知顾昀喝多了以后缠人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乱抓,长庚被他缠得心浮气躁,有心想把他直接扔在床上,低头一看顾大帅那只铺了一层薄褥子的硬板床,到底没舍得。
    谁知顾昀在一转身扣住了他胳膊肘上的麻筋,长庚骤然挨了这么一下,手臂脱力,险些把顾昀摔下去,正要伸手接,却忘了自己也头重脚轻,一下被顾昀带趴下了。
    顾昀被他砸得呛出一口气,喘了半天,拍着长庚的后背胡言乱语道:“哎哟宝贝,你可砸死我了。”
    长庚伏在他身上,心里极力掩埋的种子在黑暗深处默不作声地冒出了一个芽。
    他紧紧地盯着顾昀苍白的下巴,忽然低声问道:“你在叫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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