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小眉烟把激动得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收进宽大的袖口里,烛光下,那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脸真是明艳动人。
    深吸了口气,他好似已经缓了过来,“你们先出去吧,我补个妆,待会儿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知道张韫之还在等他,小眉烟强自按捺下喜悦的心情,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满目胭脂水米分,纠结起来。修长的手指扫过一盒盒胭脂,小眉烟仔细斟酌着,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张韫之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又拿起眉笔,仔仔细细地画了起来。
    那厢小乔和陆知非走回大堂,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桌子坐下。陆知非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五分,戏马上要开场了。而大约九点的时候,这里就会散场,鬼魂离去,鬼界就会再次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九点离开,否则就出不去了。
    只是不知道商四能不能尽快赶回来。
    “开场了。”小乔忽然说道。
    陆知非止住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就见乐师抬手,鼓点敲响。台下的来客们不管高兴不高兴,都纷纷安静下来,看向台上。
    门帘掀开,小眉烟出场。那样出挑的身段和嗓音,顿时便教人再无暇他顾。而随着时间推移,陆知非看到这些鬼魂似乎有了明显的变化。
    充满戾气的变得平和了。
    面露不甘的,眉宇舒展了。
    这一场戏,更像是悼亡曲,超度着亡人的灵魂。
    良久,小乔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眉烟跟我们很多人都不一样,他能用最利落的手段杀人,也能唱最婉转的戏,各种身份转换自如,仿佛天生就是吃碗饭的。我以前在上海时就常听说他的名字,一个戏子,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屡建奇功。”
    陆知非一边看戏,一边静静听着,他知道小乔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已。
    “有人常拿我跟他做比较,家世、手段,甚至是他们虚构出的样貌,很可笑,是不是?”小乔忽而笑起来,那笑容里有嘲讽也有冷意,“有那个时间,多杀几个人多好。”
    陆知非沉默着,看着台上的小眉烟,只衷心盼望着商四能尽快回来,让有情人快点团圆。
    忽然,陆知非腰间别着的小铃铛响了。那是商四临走前交给他的,铃铛响了就代表——他回来了!
    陆知非顿时面露喜色,小乔那泛着冷意的眉眼也终于有所缓和。他伸手按住想要站起来的陆知非,而后自己站起来,走向戏台。
    他这一动,所有的鬼便都向他看去。
    小乔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看着慢慢停下的小眉烟,朗声道:“四爷带着他的残魂回来了,有人在后门口接你,快去吧。”
    “可是这里……”小眉烟看着议论渐起的观众席,有些犹豫。
    这次却换小乔目光坚定,“去吧,这里我来善后。”
    小眉烟深深地看了这位昔年同行一眼,随后点点头,提起戏服的衣摆,大步离去。
    观众们顿时不干了。
    “怎么走了?戏还没唱完呢,我还想听呢!”
    “是啊,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怎么回事啊,他还回不回来了?”
    ……
    这时,小乔单手撑在戏台边缘,利落地翻身跃上。他站直了,回过头来,眸光冷冽如霜,“吵什么?”
    全场噤声,小乔那一眼的威势,教人心颤。
    鬼魂们面面相觑,鬼心不安,又不太敢第一个站起来走。于是他们就看着小乔走到那几位老乐师身边,说:“请给我一把三弦。”
    三弦?陆知非忽然明白小乔要干什么了。
    只见他搬了把凳子放在戏台中央,然后抱着三弦施施然坐下。修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拨,珠玉般的琴音回荡,随之响起的,还有少年清冷嗓音唱出的曲儿。
    听着这琴曲,鬼魂们又重新安静下来,表情渐趋平和。
    陆知非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说过吧,白牡丹的曲儿,才是一绝。”
    不用转头,陆知非就知道是商四来了。
    “小眉烟呢?”陆知非问。
    “放心,星君带他过去,不用担心。”
    于是两人又安静下来,专注地听曲。
    明亮烛火下,少年细碎的刘海划过眉梢,抱着三弦琴,戴着金边眼镜,斯文俊秀。一只小狼狗不知何时跑到了台上,依偎在他脚边。
    少年低垂的眸光瞥见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暖。
    如果是你的话,也会一直等我罢。
    ☆、第38章 戏(九)
    张韫之还记得一九二八年的时候,院子里的秋海棠开得正盛。
    因为那个人喜欢花,所以张韫之亲手在屋檐下、秋千旁,都种满了花。种半天难免枯燥,于是他丢下铲子站起来,趴在窗台上看屋子里那人写字。
    他穿着月白的长衫,执着小羊毫的手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天光在那洁白的宣纸上掠过,那人抬眼看到他,微微一笑,而后羊毫挥动,墨汁在纸上开出了细小的花朵。
    他写到: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是《诉衷情》吧?他家的美人儿,谈起情来总是如此委婉。然而张韫之很满意,他再度抬头看他,却见那人的脸在天光里显得模糊不清。
    他……是谁?
    我应该记得他的,我记得他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我为什么看不清楚、记不起来?为什么?
    张韫之迷惘了,彷徨了,他转头看到一扇大门在他眼前打开,那里面透着祥和宁静的微光,仿佛在呼唤他过去。
    可是脚底像生了根,那些根系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顺着血管延伸向四肢百骸,然后把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钉在一九二七年的四九胡同。
    钉在初华大戏园。
    钉在雪天里的十里亭。
    记忆开始松动,他听到那人说,“不要回头,张韫之。”
    回了头会看到什么?他哭了吗?雪天那么冷,他穿着单薄的戏服,会不会着凉?
    “张韫之,我虽以女子的身份嫁给你,但你别忘了,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再叫我娘子,信不信我把你的脖子连你下面一起给折了?”
    “张韫之,你说这几盒胭脂,哪一个更好看?”
    “张韫之,今日天色甚好,你我一同去骑马打猎如何?”
    “张韫之,若你日后要娶姨太太,必先与我商量,我好提前宰了你。”
    “张韫之……”
    “张韫之……”
    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张韫之仿佛抓到了一丝灵光,可是那灵光隐藏在无尽的浓雾后面,教人看不真切。
    然而就在那漫天的浓雾里,忽然有一道声音像破开了桎梏,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一声激动的、难以自抑的,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饱含着让张韫之心脏都要爆炸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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