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为时已晚,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地伏尸,忽然间就失去了方向。
    闻言,星君沉吟道:“也就是说,他缺失的那一部分魂魄可能现在还在那里。”
    商四略作思忖,看了看时间,立刻有了决断,“小乔,让崇明跟我走,你带着陆知非去找小眉烟。每月鬼界只会在月半时开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定要赶上。你们去鬼宅隔壁那条街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人会把票给你们。”
    小乔虽然舍不得跟小狼狗分开,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他蹲下来摸了摸小狼狗的头,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小狼狗立刻人性化地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走到张韫之身边闻了闻他的气味。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小眉烟的戏在七点半开场,一切都刻不容缓。
    ☆、第37章 戏(八)
    三刻钟后,街角的咖啡店。
    一个跟小乔差不多大的少年递给陆知非三张泛黄的旧门票,以及一个小玻璃瓶,“门票只能用一次,进去的时候将玻璃瓶里的水涂在眼皮和手腕大动脉上,不要跟鬼做太多交流,切记。”
    “谢谢。”陆知非接过。
    “请代我向四爷问好。”少年虽然看着性子冷淡,但斯文有礼。这种斯文跟小乔的斯文又是不一样的,小乔的斯文是下一秒就可能礼貌地请你去死的那种斯文,而少年很平和,就像一汪平静的水,不见波澜。
    小乔也在打量着少年,对于同年龄段的男孩子,总归忍不住多看几眼。少年对此却很淡然,好像根本没接收到小乔的目光一样,东西送到,就走了。
    陆知非看着他身上穿的蓝白相间的宽松校服,却是忽然想起另一茬——小乔是该去上学了。
    言归正传,票已到手,自然是先去见小眉烟要紧。
    时间跨越到六点半,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陆知非和小乔站在鬼宅前涂上了少年给他们的水。玻璃瓶刚打开的时候,那水泛着一股难言的臭味,可是涂上后没过几秒,陆知非就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从手腕上传来。
    “是提炼的尸水,能短时间内掩盖活人的气息。”小乔说道。
    陆知非沉默了几秒,说:“其实你不告诉我也可以。”
    小乔不予置评,而这时,最后一缕天光终于被远方鳞次栉比的大楼吞没,黑暗如期而至,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脚步声、谈笑声、丝竹声,渐渐地从那黑暗中传来,起初很远,然后那声音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耳边。然后忽然间,霓虹灯在他们背后亮起,灯光在地上描摹出他们的身影,然后越来越多的身影在地上显现,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一路小跑的车夫,还有蹦蹦跳跳的孩子。
    陆知非回头去看,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九二九年热闹的戏园门口。
    不同的是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现代的装扮,或一脸新奇、或满目悲伤或面露不甘地出现在这里。这些人应该都是刚死,或死了没多久的。
    陆知非和小乔混在人群里排队检票,那感觉很奇怪,因为你的前后左右都是鬼,那股子阴气缭绕着你,再淡定的人,都会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头顶。
    终于到陆知非了,检票的小厮拿过票看了一眼,而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瞧着陆知非,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陆知非眼角的余光还能瞥见那个“生人勿进”的牌子就在旁边,心里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大脑快速转动,陆知非抬起手凑到小厮身前,“票根可以还给我了吗?”
    手臂抬起,带出一缕清风。
    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着,奇异的清香被最大限度地扩散出来,直直地钻入小厮的鼻子。
    “啊欠!”小厮打了个喷嚏,抬手抹了抹鼻子,然后把票根塞给陆知非,“进去吧进去吧。”
    陆知非没多说什么,拿了票根就顺着人群往里走。小乔就跟在他身后,小厮光顾着嘀咕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只扫了他一眼就放过了他。
    走进人声鼎沸的大堂,大红的灯笼摇曳着光影。
    陆知非粗粗扫了一眼,客人已经到了大半,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东边那桌正在互相交流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死法。西边那桌是怨恨协会,各有各的悲惨,各看各的不爽。北边那桌气氛沉闷,无人交谈。还有南边那一桌,鬼气森森。
    跑堂们端着热茶和糕点穿梭其间,面带微笑地招呼着,对此习以为常。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走吧,我们先去后台。”
    带路的人是小乔,他很熟悉这种戏园子的结构,更知道能如何有效地避过来来往往的人。
    很快,化妆间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小乔屈指在门上轻叩,“哒、哒哒、哒、哒哒哒……”那声音像是按着某种特殊的规律响起,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
    带着妆的小眉烟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大方得体地将他们请进去。
    陆知非能感觉到小眉烟打量的眼神,他似乎在分辨哪一个才是敲门的那个人。几秒之后,他就有了判断,把手伸向小乔,微笑道:“久仰。”
    小乔跟他握手,斯文有礼,“不敢当。”
    “这位是……”小眉烟看向陆知非。
    “四爷的朋友。”小乔介绍着,随即切入正题,“你可知道今年是几几年?”
    小眉烟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丝苦涩,摇摇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你们这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小乔点头,“今年是2016年,你徘徊于此近九十载,是在等张韫之?”
    小眉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转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手里捏着一张口红纸,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道:“当年他出征,我送他到北平城外,在十里亭给他唱了最后一出戏。”
    皑皑白雪覆盖大地,苍茫城外的亭子里,英武的军官喝着酒,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打着拍子,深邃的眸子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眼前甩动的水袖,和那个曼妙身影。
    美艳的戏子在咿呀婉转地唱着,每一次回眸都含着无言的情意。唱啊唱啊,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铺满了远去的路。
    时间到了,军官放下酒杯,心里纵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也要离去。
    戏子停下来,默默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为他披上,素手系着那两根绸带,最后一次帮他整理着衣领。
    转身离开的人,总是痴情又绝情。
    他一步踏进风雪里,听到后面的人说:“不要回头,张韫之。”
    张韫之看着整齐地列队等候在官道上的士兵,果然没有回头。他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道:“我会等你回来的。”
    “放心吧,我一定平安归来。”张韫之抬手扣在腰间的枪套上,话音落下之时已是满脸坚毅。而后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翻身上马,“出发。”
    军队开拔,小眉烟倚在亭柱上远远地看着,直到漫天白雪把远去的脚印都覆盖,他才敛去眉眼中的温柔和落寞,眨了眨微红的眼眶,撑起伞,回城。
    男儿心中有情,亦有天下。
    泱泱九州,何处不可奋战,何处皆为战场。
    只愿,皑皑白雪,兆我中华。
    “后来,我便一直住在戏园子里,以小眉烟的身份继续活动。至于那群外国人,我本来是打算逐个击破的,可他们正好都凑上门来,我岂能放过?只是要一次性解决那么多人,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我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留了一扇门,以便让戏班子里的人能够及时撤离。结果……”小眉烟叹着气,露出一丝苦笑,“我当时身受重伤,跑不了了。班主和几个老乐师留下来堵住了最后的出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小乔和陆知非都默然,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苍白。
    片刻后,小乔问:“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那么多年过去,你早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小眉烟却目光坚决,缓缓地摇了摇头,“张韫之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失约于我。”
    “但他现在确实已经把你忘了。”小乔说话从不婉转,透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陆知非看着这两人,不由觉得一丝奇妙。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可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小眉烟初时有些错愕,可他很快从小乔的话里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急忙追问:“你们见到他了?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看着小眉烟闪烁着期待和激动的眼神,小乔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说:“他也死了,但他的魂魄残缺,所以忘记了你。不过他没有往生,一直在等待记起来的那天。”
    闻言,小眉烟睁大了双眼,美目泛红,里面有释然,也有无限的担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会失信于我。”
    陆知非适时开口,“不用担心,四爷已经去为他找那部分残缺的魂魄了。待会儿我们就带你去见他。”
    至于为什么要待会儿?无非是商四体恤友人,深怕友人满心欢喜地过去,却因为对方的遗忘而失落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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