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沈淑妃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晏皇后的理由很简单,建文帝最近册封的一位乔美人前些日子对她不敬。
    乔美人是住在景仁宫的,晏皇后以约束宫妃不力为由而发作了沈淑妃。
    未央宫门口宫婢来来往往,不时有形形色色的目光落在沈淑妃身上,她视而不见,只抿着唇,背脊挺直地跪着。
    就算是让她给晏云裳下跪,她的脊背依然是笔挺倔强的。
    任何人都不能逼迫她低头,尤其是晏云裳!
    秋日的太阳很温暖,然而,耐不住青石板砖上浸染了秋夜的寒气,没过一会儿,沈淑妃的一双膝盖便隐隐作痛。
    胡嬷嬷心焦地守在一侧,眼睁睁地看着沈淑妃在晏云裳的刁难下受尽磋磨,憎恨晏云裳之余,把敌视的情绪也转移给了晏凌。
    沈缨是何其骄傲的女子,居然被晏皇后千方百计地折辱于人前!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皇后得势,如果朝中还有忠臣良将,何至于此!
    她想起自己屋子里已快培育成功的蛊,抹去了心底最后一丝恻隐。
    半盏茶后,穿着胭脂红绣百鸟朝凤曳地长裙的晏皇后走了出来,她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看到跪地不起的沈淑妃,晏皇后挑眉,佯装惊讶:“今儿不是除夕,淑妃妹妹何以行如此大礼?”
    沈淑妃从容不迫,朗声道:“臣妾奉皇后之命在此反省自己的错误,皇后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了。”
    晏皇后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天色:“看这时辰还不到巳时,莫非淑妃妹妹一早就跪在这里?”
    卉珍适时答话:“回娘娘,淑妃已经在这儿跪了两个时辰多了。”
    晏皇后柔柔一笑,她的笑极美,却是冷的。
    “原来是这样,瞧本宫这记性,昨夜皇上歇在未央宫,许是忙着照顾皇上,记性也不大好,这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淑妃妹妹快请起。”
    说着,晏皇后亲自弯腰去搀扶沈淑妃。
    胡嬷嬷想近前,卉珍不动声色挡住了她。
    被隔绝在人群外,胡嬷嬷只能干着急。
    晏皇后果真伸手去扶沈淑妃,面上笑意宛然,沈淑妃暗自警醒,在晏皇后靠近自己前就忙硬撑着站了起来:“娘娘千金之体,臣妾不敢劳烦娘娘。”
    话落,膝盖骤然一软,她整个人又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下一瞬,镶嵌着硕大东珠的翘头履便踩在了她双手的手背上。
    十指连心,沈淑妃的眼神猛然一紧,痛吟险些溢出嘴角,但是她又咬牙死死忍住了。
    “啧啧,”晏皇后笑容绝艳,鞋底缓慢地碾了碾:“本宫方才都说了要扶妹妹起身,妹妹怎么就如此迫不及待呢?你这么害怕本宫,着实伤了本宫的心,好歹你我在这深宫也做伴了许多年,本宫是真心拿你当妹妹看的,可没想到,你却防本宫防得这般紧。”
    沈淑妃冷汗如浆,双手剧痛,她艰难地抬头仰视着晏皇后,喉咙里几乎是挤出了声儿:“臣妾也非常敬重娘娘。”
    晏皇后弯身,戴着长长护甲的手倏然掐住了沈淑妃的下颌,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敬重本宫?”晏皇后冷冷一笑:“本宫可感觉不到你的敬重,沈缨,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母子打的什么主意,本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萧凤卿他……”
    晏皇后别有深意地顿住话尾,俯下身,在沈淑妃的耳畔轻声吐字:“回不来了。”
    沈淑妃眸色一寒,她侧眸紧盯着晏皇后,眼底翻涌着怒气和恨意,须弥,她涩声道:“我们母子只想安然度日,为什么娘娘非要对我们苦苦相逼?”
    “你是不是想用狗急跳墙这一套来打动本宫?你儿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这当娘的还惺惺作态替他争取时间?”晏皇后厌弃地甩开了沈淑妃,居高临下睥睨她:“当年本宫一时不察,竟然让你们这对包藏祸心的母子蒙蔽了耳目,换来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不过现在为时不晚,任何欺骗耍弄本宫的人,本宫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晏皇后移步走到一边,红袖一拂,突然厉声道:“把乔美人带过来!”
    随着这句话落地,宫人们立刻分散站在两侧。
    “淑妃!”胡嬷嬷好不容易跑进人圈,看到沈淑妃半边脸上都是血,显见是毁容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沈淑妃身侧,捧着她青紫的手,心疼不已:“您……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晏皇后兴味地扬起眼尾:“怕什么,淑妃妹妹人老珠黄,多年不曾承宠,眼角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这张脸要不要都一样,别看皇上最近召她去了几次盛乾宫,你们就以为皇上能宠幸她,棋子罢了。”
    “本宫还道淑妃妹妹为何老得这么快,原来你是因着长年累月的殚精竭虑,那也就难怪了。”晏皇后踱步,唇畔噙着冰冷的笑:“沈缨,这些年处处藏头露尾忍气吞声,不好过吧?”
    她盈盈站在阳光下,却仿佛一朵带毒的曼殊沙华,嘴边那一抹残酷而玩味的笑,带着能把世人践踏脚底的倨傲。
    当年的晏云裳在看到萧胤的头颅以后,露出的就是这种表情,她甚至还可以云淡风轻地从刀口分析萧胤的头是从哪个方向被砍的。
    忆起往昔,沈淑妃的眼底渐渐泛出猩红,喉头腥甜,手指深深抠进了青石板砖的缝隙。
    她穷尽毕生气力才勉强遏制住自己对晏云裳的杀意,她会武功,杀掉晏云裳轻而易举,可她不能影响到萧凤卿。
    况且,她要让萧凤卿亲手手刃他的仇人!
    沈淑妃抬起通红的眼,她目不转睛地凝着晏皇后,脸颊上的血令她犹如厉鬼,一字一顿道:“宁王会顺利班师回朝,你的阴谋绝对不会得逞。”
    晏皇后依旧气定神闲,悲悯地望着沈淑妃,柔声道:“虽然恼恨你们母子的算计,可本宫不会伤你性命,本宫要让你好生活着,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死无全尸,你苦心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那把龙椅吗?可是这大楚只要有本宫在,你们母子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们说话间,有宫人押着披头散发的乔美人进了未央宫,乔美人一见到沈淑妃就想扑过去,但身边的内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动弹不得,只能大声求救。
    “姨母!救我啊!”
    乔美人嘶声哭喊。
    原来这乔美人是沈家旁支送来的,论辈分,该称呼沈淑妃一声姨母。
    沈淑妃看着惊恐挣扎的乔美人,转头质问晏皇后:“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皇后侧目,慵懒地扬起唇:“淑妃妹妹好像忘了本宫缘何罚你跪在未央宫门前,盖因你管束你景仁宫的乔美人不严!”
    沈淑妃冷然勾唇,讽笑:“所以呢,你现在是打算亲自惩戒乔美人?”
    “妹妹聪明。”晏皇后冷眼瞥向乔美人:“把她的嘴给本宫堵了,杖毙!”
    闻言,乔美人顿时脸色煞白,她拼命地试图挣脱内侍的钳制,扯着喉咙朝沈淑妃求救:“姨母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内侍动作飞快地拿破布堵住乔美人的嘴,另一边又有内侍抬来了长凳,强行把乔美人绑在长凳上。
    乔美人呜呜叫着,双眼绝望地望向沈淑妃。
    沈淑妃立时领会了晏皇后杀鸡儆猴的用意,她沉着脸:“乔美人就算对皇后有不敬也罪不至死!”
    晏皇后从善如流地接口:“说对了,本宫就是在泄愤,淑妃妹妹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本宫在这后宫中杀人,何时需要理由了?”
    “乔氏是沈家的人,也是皇上亲封的美人!”沈淑妃寒声道:“你真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晏皇后的神色波澜不惊:“本宫能否在这深宫为所欲为,似乎和淑妃妹妹没有关系,沈家人又如何?沈家人还不是要听命于皇上吗?皇上早就说过,帝后同尊,本宫想杀你们沈家一个小丫头难不成都要束手束脚?”
    言罢,晏皇后厉眸扫向內侍:“打!给本宫狠狠地打!”
    內侍手中儿臂粗的木棍随声举起,又重重击打下去。
    乔美人的泪眼猛然睁大,像绝境中的小兽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哀鸣,泪水糊满脸庞,至死都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晏皇后。
    全场落针可闻,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格外清晰又刺耳。
    沈淑妃目光阴郁地望着这一幕,眼中有怒火飞涨,可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忍地侧过头。
    除沈淑妃,所有人都不错眼地注视着长凳上那个逐渐血肉模糊的女子,她的脊柱被敲断了,血沫飞溅,温热的血自长凳滴滴答答地流淌,在青石砖地面汇聚成一小团血泊,最后血泊扩散得越来越大,形成一条刺眼的血流流向晏皇后的翘头履,无需晏皇后发话,自有宫人拿来地毯铺上。
    晏皇后方才听着乔美人的呼救从高亢到微弱再到戛然而止,美艳的脸孔覆上了一层浅笑,她特别享受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在她眼前血肉横飞地香消玉殒,那让她觉得兴奋异常。
    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滂沱雨夜,她亲手把自己的母亲从假山推往碎石嶙峋的地面。
    生前温婉端庄的忠国公夫人,死了以后,也不过就是一堆腥臭扑鼻的血肉。
    她居然还义正言辞地痛骂自己是忠国公府的耻辱,但偏生就是自己,让忠国公府成了骊京的顶流贵族,以后,自己还会让忠国公府名留青史,可惜大徐氏看不到这一切辉煌了。
    自那日亲自弑母开始,晏皇后就迷恋上了杀人的滋味,特别是千娇百媚的美人。
    收敛思绪,晏皇后踩着薄毯,轻步走到死不瞑目的乔美人跟前,饶有兴致地欣赏了片刻她凄惨的死状,眸露惋惜,喟叹:“生前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骨,这一旦气绝身亡了,脏臭的皮囊就索然无味了。”
    沈淑妃脸色铁青,怒意在胸腔横冲直撞,死死地盯住了怡然自得的晏皇后。
    察觉到沈淑妃愤恨的视线,晏皇后漫不经心地转过身,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近沈淑妃,她笑笑,复抬手掐住了沈淑妃的面颊,锋锐的指甲再次用力嵌入她脸上仍旧在流血的伤口。
    沈淑妃吃痛,始终不肯开口求饶,迎视着晏皇后的双眸漆黑明亮,有两簇火焰在其中迸射。
    晏皇后的凤眼掠过一丝嫌恶:“骨头这么硬,当初还不是主动爬上了龙榻?假作清高给谁看。”
    沈淑妃勃然变色,怒斥道:“晏云裳,你给本宫闭嘴!”
    被设计献身给建文帝的事,是沈淑妃心里永远的痛,每次想起,都恨得身心俱焚。
    “这就恼羞成怒了?承受能力也太低了吧,沈缨,你越活越回去了。”晏皇后笑靥如花,缓缓凑近沈淑妃的耳边,以戏谑的口吻淡声道:“本宫今日当着你的面杀了乔美人,乔美人只是开端,终有一日,本宫要让你亲眼瞧着本宫是怎么一个一个杀尽沈家人的。”
    沈淑妃并不惧怕晏皇后的要挟,冷嗤:“你若真有那能耐,尽管试试。”
    晏皇后用卉珍递来的手帕将护甲上的血渍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那你最好活久点,千万不要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想不开,本宫这辈子最恨欺骗,你很快就会知道本宫有多么憎恨背叛本宫的人。沈缨,你会为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沈淑妃默不作声,并不打算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晏皇后嘲讽地扫了眼沈淑妃,淡淡吩咐:“来人,准备肩辇,把沈淑妃送回景仁宫。”
    ……
    晏皇后复宠的消息也传进了宁王府。
    晏凌正在浮梦园的后花园带着几个丫鬟用长杆打枣子。
    枣树开花,是吉兆。
    绿荞一大早就提议众人出来打枣子,晏凌闲来无事,立刻答应了。
    晏皇后复宠与否,她不关心,也影响不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后花园只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枣子都成熟了七七八八,半青半红,煞是诱人。
    因着被喂饱了阳光,枣子沉甸甸的身体几乎压弯了枝头。
    晏凌在树下驻足几息,忽然要紫藤搬来一把梯子。
    自打发生了杜鹃那一场夺药的闹剧,晏凌深觉浮梦园的丫鬟还是管教的不够多,她抽出时间把浮梦园的丫鬟重新排了司职,又经由绿荞的推荐,将花房一个小丫头提到大丫鬟。
    那个新来的大丫鬟名叫紫藤,紫藤沉默寡言,不如其他三个丫头活泼伶俐,可办事极为沉稳。
    绿萝听到晏凌要梯子,不解其意:“王妃,奴婢已经拿来了竹竿,您还要梯子作何用?”
    晏凌嫣然一笑:“打枣子不算什么,我还有更立竿见影的方法。”
    等紫藤搬来梯子以后,晏凌将裙裾扎到腰间,不顾在场者的劝说,挽起袖子爬到了枣树上。
    见此情景,绿荞跺跺脚:“我的王妃!这儿可不是杭州,您注意点!”
    晏凌不以为意,坐在枣树虬壮的枝干上,扶着枣树使劲儿摇晃:“你们在下头捡就行了,快快快,我看你们谁捡得多,捡到的都不必充公,自己拿着吃。”
    饱满的枣子噼噼啪啪掉在地上,绿荞几个忙不迭围拢过去捡拾。
    紫苎贪吃,当即捏着枣子在自己衣裙上信手擦了擦就往嘴里丢,赞不绝口:“好甜!”
    绿荞听了心动不已,也学着紫苎现捡现吃,紫苎撇嘴,贪婪地守着自己那片区域:“你们不准抢!”
    晏凌见到绿荞和紫苎因为捡枣子碰了脑袋,不禁被逗得捧腹大笑。
    秋阳温暄灿烂,给晏凌清绝的容色镀上了一层金光,她整个人都仿佛坐在光晕里,一颦一笑生动至极,就连根根分明的鸦色睫毛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悦耳的笑声随风飘散到了外墙。
    赤鹄走进浮梦园时,便瞥见了这样一幅美妙绝伦的画面。
    他顿了顿,尔后若无其事地走到枣树不远处,半垂眼帘,高声道:“王妃,王爷送信来了。”
    晏凌一愣,随后立即整理好衣裙,运着轻功从树上一跃而下,稳步走到赤鹄面前。
    赤鹄将点上火漆的信笺双手奉送给晏凌。
    晏凌道了谢,她接了信件,可当场并没有打开。
    紫苎取笑晏凌:“王妃昨儿还念叨着王爷没送信,怎么今日有了信反而不积极了?这是害羞?”
    绿萝也跟着笑:“咱们王爷与王妃当真心有灵犀,王妃昨日念着王爷,王爷今儿就来了音信。”晏凌拿着信封分别敲了紫苎跟绿萝的脑门一下:“没规矩的丫头,都敢嘲笑你们主子了,这个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再多嘴,全给你们扣光,到时候可别找我哭鼻子。”
    紫苎立马怂了:“王妃别生气,您人美心善,绝对不舍得剥削我们。”
    赤鹄的嘴角也牵了牵,他拱手道:“信已送到,属下先告退了。”
    晏凌点点头,倏地又叫住赤鹄,她示意绿荞把地上那一筐红枣递给赤鹄。
    “刚摘的,新鲜着呢,你拿去吃。”
    赤鹄一怔,眸光在那筐子上定了定,然后从容自若地接了过去:“谢王妃。”
    晏凌随意地挥挥手:“这没什么的,都是浮梦园的枣子,我也算借花献佛了。”
    赤鹄送完信就转身离开了浮梦园。
    他本来赶着去喝花酒,目光触及手里的竹筐,神差鬼使的,脚步陡然一转,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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