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
    虽然是白日,可过路的百姓依旧能听到府里传来的笙歌曲乐之声,时不时有酒楼的伙计提着十里飘香的酒菜叩响王府大门。
    路人们纷纷好奇,为何许久都不见这家主人露面,可王府的笙箫丝竹声却不绝于耳。
    有知情者透露:晋王因殿前失仪被罚禁足。
    旁人了然地点点头,兀自干自己的事去了。
    当今圣上唯有四子,太子碌碌无为,睿王才高八斗,宁王曾经荒诞无稽,但最近有脱胎换骨的迹象,唯独这晋王,尽管和睿王一母同胞,才干却不上不下。
    皇族的密事与寻常百姓并无关系,晋王被勒令禁足的消息在坊间传一两天便销声匿迹。
    毕竟,晋王并不是平民阶层能够接触到的大人物,他得宠或失宠也仅存在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聊。
    百姓不在乎晋王的地位,不在乎他在朝廷的分量如何,其实他本人更不在乎。
    王府内。
    高悬的红绸绫锻撑开偌大的戏台,锣鼓喧天,胡琴如泣如诉,有佳人眉眼青黛,巧笑倩兮,水袖悠悠一搭一甩,莲步轻移间如水莲摇曳。
    佳人彩衣翩跹,纤腰一扭,朝台下的人送去了两汪盈盈秋波,娇羞无限地唱:“随我来呀。”
    晋王抚掌大赞:“好!好一个王宝钏!”
    这时,管家悄然靠近,俯身在晋王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晋王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可紧跟着,他又朗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本王的好皇兄!这就是本王母后委以重任的好儿子!”
    晋王笑得双眼都快飙出泪了,他双肩不停地耸动,满面皆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当初母后为了保住他不惜牺牲本王,结果呢?结果我的那个好皇兄是怎么报答她的?母后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本王想想都觉得开心!”
    台上的戏子受了惊,唱的戏词不慎走了音。
    戏台边奏乐的人也随即歇了手。
    晋王拍拍桌面,吩咐道:“接着唱,别停!”
    说完,晋王擦擦眼尾,又迫不及待地看向了管家:“你还有什么好消息没告诉本王?快说出来,让本王一次性笑个够本!”
    管家有点怵晋王疯疯癫癫的样子,想到双庆楼的戏文,他倏忽迟疑起来,欲言又止的。
    这晋王自打从回雁山庄被遣送回京以后,整个人就不太正常了,每天喜怒无常的,拉着一大帮旧友在王府寻欢作乐推杯换盏,一改他往日安守本分的形象。
    对此,帝后都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好像在他们心里,晋王这个儿子早就不存在了。
    晋王瞅着管家吞吞吐吐的模样,立刻不高兴了,方才还笑容可掬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让你说就说!”
    管家犹豫片刻,估摸着晋王没那么好糊弄,遂压着声儿在他耳边把《半璧江山》这出戏码给笼统地说了一遍。
    晋王听了,面色阴晴不定,等管家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忽然抬手把八仙桌给掀了,一张俊脸阴沉可怖:“岂有此理!本王的母后贤良淑德洁身自好,怎能容一群刁民信口污蔑?”
    他面目森冷怒意昭然,见状,唱戏的戏子立即跪了下来,语声柔媚:“王爷请息怒!”
    管家忙劝道:“王爷,咱们不跟无知小民一般见识,皇后娘娘仁睿,她绝对不会在意小人的恶意中伤,您就别担心了。”
    “谁说本王担心?”晋王眼底的阴霾散去,不耐烦地冲戏台挥挥手:“接着唱,唱不好你们四喜楼日后就别进晋王府大门了,小月仙,把你的看家本领都给本王拿出来。”
    顿了顿,晋王又颇有兴味道:“听说你们四喜楼最近新来了个叫玉娇娥的花旦?”
    那名被唤做“小月仙”的戏子回答:“回王爷,玉妹妹不常来,也就半旬两三回。”
    晋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下次本王也点一出她的戏瞧瞧,今儿你先唱,唱好了有赏。”
    小月仙应声起身,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戏台,《武家坡》的调子周而复始充斥着王府后院。
    晋王重新落座,他盯着戏台上步态婀娜娇声婉转的小月仙,眸色晦暗不明。
    “赵管家,你去把本王那坛存了十年的陈封挖出来,本王现在就想喝。”
    管家愣住了,一时琢磨不透晋王的心思。
    听到别人往自己母亲身上泼了那么恶臭不堪的脏水,做儿子的,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喝酒听曲儿,他怎么觉得晋王还挺乐呵的?
    晋王斜睨一眼杵在原地的赵管家,戏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本王听见如此荒谬绝伦的流言竟还可以置身事外?”
    赵管家连忙陪笑:“小的哪里敢擅揣王爷的心意?王爷您素来性情内敛,大概是外表轻松内心却万般忧虑吧。”
    “你啊你,”晋王之前喝过不少酒,眼下已然有几分醺然醉意,他的指头在虚空比划,轻点着赵管家:“撒个谎都不忘捧着本王,本王现在落魄了,难道连听真话的权利都没了?”
    “小的岂敢糊弄王爷,只是……”
    晋王勾唇一笑,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眸光一闪,神情迷离恍惚:“其实本王是挺解气的。”
    赵管家大吃一惊:“王爷?”
    晋王俊逸的面庞渐显红潮,眼珠随着划过天际的鸿影所移动,涩然道:“母后杀死了我的发妻,以此逼迫我娶贺兰悠来为二皇兄的大业铺路,之后又为保全二皇兄推我出面替他顶罪。从头到尾,她都没考虑过我的心情。”
    “在她心里,从没真的将我当做是她的儿子对待,我不过是她的一颗棋子罢了。”晋王撇唇苦笑,颓然地捂住双目:“自我记事起,她甚至都没对我笑过几次,更不曾亲手抱过我,她不当我是儿子,我为什么还要当她是我娘?”
    赵管家见了于心不忍,安慰道:“王爷多虑了,您是皇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世上哪儿有不疼孩子的娘?王爷的想法太消极了。”
    晋王沮丧地摆手,哑声道:“你别劝本王了,本王反正早就习惯了她的忽视冷淡,本王只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得到什么,她如今的地位尊荣无限,可她对权力的掌控欲日益高涨。”
    赵管家一言不发。
    平心而论,晋王也没说错。
    赵管家在晋王府伺候多年,晏皇后对晋王着实是无情了一些,分明晋王跟睿王同父同母,偏偏晏皇后的眼里只装着睿王,从不掩饰自己对睿王的偏爱,这也难怪晋王会心理不平衡。
    直至晋王低声呢喃“她难道想当女皇帝”,赵管家终于脸色大变,惊呼道:“王爷慎言!”
    晏皇后耳目众多,晋王府上多的是她的眼线,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临头。
    先王妃叶氏之所以会暴毙,就是因为晏皇后安排在晋王府的人偷偷给她的饭食下了毒。
    晋王深知赵管家的顾忌,他自嘲着笑笑,躺进靠椅,疲惫地闭上了眼:“去帮我挖陈封。”
    赵管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空旷的天地似乎只剩下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腔和晋王做伴。
    戏中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戏外人虚度年华增白发。
    ……
    萧凤卿被叫去了御书房。
    建文帝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头年老体衰的虎。
    见到萧凤卿,开门见山道:“潭州的灾情刻不容缓,依照目前的形式看,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合的人才能让赈灾事宜顺利进行,朕打算派你去潭州处理此事,你可有异议?”
    萧凤卿神色自若,毕恭毕敬地朝建文帝行了一礼:“儿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父皇所托。”
    建文帝打量着萧凤卿波澜不惊的表情,目光一沉,冷哼:“你答应的倒是爽快,就不怕朕在故意试探你?”
    “儿臣也是真心想为父皇排忧解难。”萧凤卿言笑晏晏:“倘若父皇是刻意试探儿臣,那只能说明儿臣还不值当父皇的信任,这是儿臣能力不够的问题,并非是父皇的原因。”
    建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如果可以,他真心不愿意把萧凤卿派出去。
    他没有忘记,面前这个看似纯良无害的儿子其实是所有儿子里野心最大的那个,他伪装自己二十多年成功骗过了整个大楚,包括他。
    此行去潭州赈灾,如若不顺遂还好,如若真的让萧凤卿办成了,他在百姓中就能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声望,彻底脱离昔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名声。
    基于在皇位上盘踞了多年的直觉,建文帝并不想提供这么个崭露头角的机会给萧凤卿。
    萧凤卿一旦得势,只会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成长,目下建文帝的确对睿王失望透顶,但他废储的决心并未动摇,将睿王贬至边关,是想打磨睿王的性子,让他将来有更多筹码登基。
    抬举萧凤卿,意味着他亲手培养了睿王对手。
    偏生建文帝子嗣稀缺,儿子的数量比一只手的手指还少,他也只能迫于无奈选择萧凤卿。
    思及此,建文帝对晏皇后生了一层埋怨。
    假若晏皇后没有三番两次残害他的子嗣,他何至于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而今为了稳固动荡江山拉拢一盘散沙的民心,他还得向自己曾最瞧不起的儿子低头。
    越想越是怄火,多看一眼萧凤卿都嫌烦。
    建文帝皱眉,冷着脸从书桌上拿了一块令牌抛给萧凤卿:“见此令牌如见朕,你到了潭州以后,要是情况紧急,朕许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也不要肆意妄为。”
    萧凤卿赶紧探手揽入掌中,摩挲着令牌上的烫金大字,他勾起薄唇:“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善用这令牌,也会将父皇对潭州百姓的挂念悉数转达给他们。”
    “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建文帝面露鄙夷:“潭州偏远,跟骊京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人口尚不及繁华城池的十分之一,就算把他们全都饿死了又怎么样?”
    “居然还敢跑到骊京来大呼小叫,须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若不乐意插手潭州之事,他们又能奈我何?”
    建文帝喋喋不休,对那群打破了他盛世江山美梦的难民厌恶不已,可惜经过他们一吵吵,骊京百姓都已听闻潭州的惨状,他身为皇帝,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应对,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萧凤卿安静地听着建文帝发牢骚,垂眸不语,侧脸的轮廓却是冷峻的。
    阳光透过镶嵌着白琉璃的菱形窗铺满书房,金色的明光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光斑落在萧凤卿身上,折射进了他漆黑深邃的眸底,偶尔有明亮的光芒跳跃在他睫毛间。
    建文帝不经意抬头便撞见了这一幕。
    不知怎的,总感觉抱臂沉思的萧凤卿很眼熟。
    在他封存的记忆深处,好像……也有这么个人喜欢用这样的姿势,也是这种熟悉的神态。
    可是,他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建文帝莫名心悸。
    试着仔细回想,然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定神,赶苍蝇一样地驱赶着萧凤卿:“朕没什么事要交代你了,后日你就启程吧。”
    萧凤卿故作失落:“原来父皇这么嫌弃儿臣。”
    建文帝懒得理睬做作的萧凤卿,径自叫来了单公公:“你帮朕送宁王出去。”
    单公公与萧凤卿对视一眼,萧凤卿挑眉,吊儿郎当地耸耸肩,单公公则是恭敬领命。
    ……
    出了御书房,温暖的秋阳扑面而来。
    萧凤卿舒服地伸展了一个懒腰,转眸瞥向单公公,目光在他袖子里的断腕缓缓划过。
    “单公公高义,本王感佩单公公的赤胆忠心。”
    他神情端凝,面容严肃,朝单公公弯腰行礼。
    单公公受宠若惊地避开,急忙托起萧凤卿的手肘:“王爷不必多礼,这是要折煞奴才吗?奴才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对的事,当不起王爷这一礼。”
    萧凤卿微微抬眸,睇了单公公一眼,退开一步,坚持将礼行完,大义凛然道:“单公公的牺牲,本王都看在眼里,此生无以为报,只能以大礼感激你。”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话不必说的太明白,彼此都懂对方的潜台词。
    单公公的余光不露痕迹地扫过四周,索性大大方方承了萧凤卿的礼,朗声道:“王爷言重了,奴才能够以残躯保护皇上,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萧凤卿笑意更深:“幸亏那日有单公公在场,父皇才能安然无恙,单公公侍君赤诚,当是本朝佳话。”
    单公公叹了口气:“奴才何德何能……”
    萧凤卿失笑:“忠肝义胆,就是最大的德能。”
    单公公陪着萧凤卿缓步走下台阶。
    萧凤卿负在身后的手捻动着扳指,意味深长道:“本王不在骊京的这段日子,父皇就有劳公公照顾了,他老人家身体不太好,麻烦单公公多加费心。”
    单公公眉峰一挑,抬眼看向萧凤卿。
    四目相对,隐晦的暗流在眸光间涌动。
    “王爷尽管放心,”单公公恭谨道:“侍奉皇上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会好好‘照顾’他的。”
    萧凤卿的笑容越发愉悦了,眼底光芒闪烁。
    “单公公留步,本王还要去一趟景仁宫。”
    单公公依言止步:“王爷这两日应当不会再入宫,奴才祝王爷此行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
    单公公回到御书房的时候,建文帝正拿着鼻烟壶轻嗅,年纪大了,越发贪图享受。
    听见单公公的脚步声,他视线一掠,捕捉到单公公面上的喜色,狐疑道:“何事如此欢喜?”
    单公公谦卑地站在建文帝御案前,把萧凤卿刚才的言行举止都一五一十汇报给建文帝。
    建文帝哼笑:“装腔作势,你可别被他蒙了。”
    “奴才瞧着,王爷还挺有孝心的,虽然他的确骗过皇上,也顶撞过皇上,但都是情有可原,皇上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如得过且过吧。”单公公上前给建文帝沏茶:“王爷的赤子之心仍在,这有赤子之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皇上不也时常被以前耍宝的宁王逗得开怀大笑吗?”
    建文帝放下鼻烟壶,眯起眸,不辨喜怒地瞅着单公公,声线四平八稳:“这么维护老七,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单公公一惊,慌忙跪倒:“皇上明鉴,奴才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宁王爷也从来没有收买过奴才,奴才是不希望皇上跟宁王生分,这才多了几句嘴。”
    “皇上,寻常百姓家也渴望拥有天伦之乐,你虽是帝王,可亦是一位父亲,奴才也盼着您能父子和乐融融,仅此而已,绝无非分之念。”
    建文帝阴鸷的眸光在单公公颤抖的身躯上停顿了一下,面色变幻莫测,他沉吟片刻,淡声道:“起来吧。”
    单公公如蒙大赦,额头有冷汗滴落。
    建文帝沉默了一会儿,眼底有异芒流淌,良久,他沉声叹息:“在皇家,哪儿有什么天伦之乐?单福全,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丹陛的,你和老邢是最清楚不过的。”
    “萧家的子孙天生反骨,当年太祖不满前朝皇帝的暴政,一怒之下揭杆起义,高祖的皇位是从叔父手中夺来的,至于朕……”
    建文帝恍神了几息,没再说下去,而是从御案的抽屉取出了一颗丹药放进嘴里,不多时,脸上便浮现了如释重负的笑,他喃喃:“朕今日累了,这些奏折你拿去给东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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