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睿王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朱桓冷漠地觑着睿王,眼底有着冰凉的嘲讽。
    晏皇后沉声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犹如腊月寒天打响的一记炸雷,令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睿王腮帮子紧绷,再次抬手指着朱桓,一字一顿:“母后,现在是我们母子二人叙话,您为何偏要让这个成天搬弄是非的阉人在场?”
    晏皇后冷笑:“本宫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办事,比你更能让本宫放心。”
    睿王一愣,紧接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惊错自四面八方围困了他,他拔高了音调:“母后,您竟然把儿臣与一个阉人做比较?”
    闻言,晏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这可是你自己先自降身份甘愿跟朱桓论高低,本宫随了你的心意,你还有何不满意?”
    睿王攥着双拳,怒上心头:“母后,朱桓杀了您的亲孙子!他与儿臣有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您让儿臣跟杀子仇人同处一室,您考虑过儿臣的感受吗?母后就不会心痛吗?那个孩子是男婴,睿王府还有四个月就能真正添丁!”
    “那又如何?”晏皇后冷然反问:“一个没落地的婴儿罢了,就算已然长成出生,本宫也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其一!没了还能再生,以你的身份,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周静姝的身份成谜,也就是因为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才自欺欺人!”晏皇后疾言厉色:“萧千宸,本宫一再给你机会,你却屡次让本宫失望,你自己说,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本宫信任?”
    “儿臣不值得,这阉人就值得吗?”睿王额头的青筋暴起,反唇相讥:“他到底和母后有什么渊源?母后宁愿相信他都不肯相信儿臣?”
    “殿下。”朱桓静静看着睿王,忽然扼腕地叹息了一声,苦口婆心:“皇后都是为了您的将来考虑,周静姝虽然是弱女子,可您当日也亲眼见到了,她熬刑的毅力不亚于男子,且对微臣的拷问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受过死士训练,倘若她真的身家干净,微臣不会看不出。”
    睿王紧盯着面色淡然的朱桓,眼中杀意波动,他冷哼:“厂臣这话真是颠倒黑白,静娘从未做过背叛本王的事,她还怀着本王的孩子,你东厂一向热衷屈打成招,她既是无辜的,自然要不顾一切力证清白!”
    “倒是你,你不分青红皂白拘押了本王的女人还害得她胎死腹中,本王没杀你,你反而装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假把式来耀武扬威。朱桓,你当真以为本王拿你没辙吗?”
    朱桓仍旧不慌不忙,轻声道:“王爷,您就是性子太过急躁,无论是皇后亦或微臣,都希望您能早日真正沉淀下来,这样才能挑起一国之君的重担。”
    睿王不再看朱桓,心念一转,他直勾勾地望向晏皇后:“母后如此维护朱桓,莫非坊间流言是真的?”
    《半璧江山》这出戏,双庆楼统共只唱了三场,但影响不可谓不深,市井与上流贵族圈都开始流传起一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因为双庆楼上台的时间和地点都选得极为巧妙,朱桓派人去秘密抓捕的时候,戏班子早就逃之夭夭。
    按照东厂的势力,大肆搜捕总能把人揪出来,可这么一来,难免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是以直到现在,东厂都没能抓住戏班子。
    晏皇后何其通透的人,一听睿王的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轻轻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宸儿,你若是有个私通太监的母后,你觉得光彩吗?”
    闻声,朱桓眼波微动,下意识瞥向晏皇后。
    晏皇后锦绣加身,美如神仙妃子,可眉目间却沉积着阴冷欲滴的云霾。
    睿王目光一闪:“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岂会做这种恬不知耻的腌臜事?即便是低微的宫女都不屑于和卑贱的太监对食,母后您又怎么可能自甘堕落?”
    晏皇后当年为何能走出永巷,睿王并不知道其中详细的隐情,可他幼时曾经撞破过一回朱桓抱着晏皇后褪下来的衣裙轻嗅的情景。
    那场景……
    睿王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也就是那时开始,睿王对朱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
    然而,眼下他却不能直白地袒露真相。
    方才只是一时冲动,言辞难免激进,这会儿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不能失去晏皇后的扶持,而晏皇后的势力又需要朱桓来巩固。
    他得忍气吞声,静待时机。
    晏皇后听着睿王振振有词的话,眼底的厉色越发汹涌,戴着甲套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殷红的血液一滴滴渗进了胭脂红的凤尾裙。
    朱桓同样垂眸不语,心头阵阵牵痛。
    良久,晏皇后眸色深沉,讥讽地扯扯唇,“是啊,本宫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会委屈自己去服侍那等玩意儿呢?”
    她表情寡淡,其声波澜不惊。
    可细听之下能辨出当中饱含浓厚的冷嘲。
    朱桓的眼眶一震,垂落的双手微颤。
    睿王斜睨了一眼朱桓,转向晏皇后:“母后,您贵不可言,当然没有戏文里说的恁般不堪,但人言可畏,母后,有些事情,该提防的还是需要多加防备,免得给小人可趁之机。未央宫地位超凡,儿臣可是听说了,朱厂臣在未央宫竟能来去自如。”
    这含沙射影的话使晏皇后勃然变色!
    她拿起手边一只嵌金雕花茶盏毫不犹豫地掷向了睿王:“逆子,你是越来越口没遮拦了!”
    睿王本能地侧身闪躲。
    茶盏质地坚固,即便落地了也没碎。
    晏皇后的失态仅是一瞬,她盯视着鬓角浸湿的睿王,顿了顿,冷声道:“你今日便启程去边关,凡事三思而后行,本宫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不愿听从本宫的安排一意孤行,那么……”
    “从今往后,你就待在边关不要再回来了。”
    睿王瞳孔一缩,俊脸发白,他深知晏皇后狠起来有多无情,定了定神,他铿声保证:“儿臣绝不会再令母后失望!”
    晏皇后俯视着睿王,美眸中却没有多少温度。
    “走吧,千万要记住本宫的话,戒骄戒躁,在边关好好干一番成绩出来,你父皇那头,本宫自有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你无需有后顾之忧,等你回来,那把龙椅上的主人也该换了。”
    晏皇后收回视线,身子往后抵进凤座,目光落在窗边那一株蝴蝶兰上,语音飘渺。
    “你想留着周静姝,本宫只好如你所愿,免得我们母子二人因此生了嫌隙,不过你要切记红颜祸水这句话,你的旧部资敌之事,其中疑点重重,你执意装聋作哑,本宫也别无他法。而今你翅膀硬了,本宫若想老有所依,只能靠你,这坏人是不能再当,免得招你记恨。”
    尽管得到了晏皇后的承诺还有变相的服软,睿王面上依旧无所动容,他抬头,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晏皇后,她那么美,就像一座精雕细刻的冰像。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晋王当日被晏皇后放弃时的心情。
    他们的母亲,是个无心之人。
    纵使她生养了他们,可她对他们的感情稀薄淡漠得可怜。
    睿王抿唇,垂首拜倒在玉阶下,朗朗道:“母后,此去路途遥远,儿臣不能再侍奉您膝下,还望母后能够保重自己。”
    晏皇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睿王撩袍起身,又看了一眼晏皇后。
    晏皇后清淡的眸光依然未聚拢在他身上。
    她视他如无物。
    睿王内心酸楚,又很快挥去了心底的异样,他退后两步,朝晏皇后鞠身一礼。
    随后,大步离开了未央宫,再未回头。
    此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这次真的就是他们母子这一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待睿王高大的身形消失在华贵的帷幔以后,适才还冷酷凉薄的晏皇后,陡然倾身把案几上的茶具全都拂落,压抑了一早上的怒气都在此刻尽数迸发。
    “好一个萧凤卿!好一个萧宜修!本宫当年一念之差,没想到居然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本宫真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
    晏皇后清早就得知了双庆楼的戏文,当她打算派人扼制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朱桓的神色也是一片晦暗,他抬眼环顾四面,卉珍立刻带着宫人碎步退了出去。
    再一侧眸,等他看清晏皇后的手之后立时眼神一紧,他从袖袋掏出一块手帕疾步跑到晏皇后身侧,手忙脚乱地裹住了她被甲套划伤的柔夷。
    “滚!”晏皇后挥手一巴掌甩了过去。
    朱桓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温雅的面容清晰地拓下一条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他缓缓偏头,定睛注视着气急败坏的晏皇后,深暗的眸光明明灭灭,须臾,他猛然大步近前,不容拒绝地扣住了晏皇后的手。
    晏皇后火冒三丈,仪态全无地挣扎起来:“滚!本宫嫌你脏!你装了三十多年不男不女的太监,本宫看到你这张脸就作呕!”
    晏皇后生性高傲,鲜少近乎泼妇地去谩骂一个人,此一时彼一时,她的身心都异常抗拒朱桓的靠近,只要闻到他的气息,她就受不了。
    朱桓对晏皇后的怒骂充耳不闻,对她挥舞过来的巴掌也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替她包扎着伤口,薄唇仿若抿成了锐利的刀锋。
    任凭晏皇后如何泄愤,朱桓都岿然不动。
    直到处理好伤口,朱桓清隽的面庞已然伤痕累累,尖利的甲套将他整张脸刮得鲜血淋漓。
    朱桓无奈地抓住晏皇后不安分的双手,轻叹:“仙儿,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
    只这么轻飘飘、似怜似纵的一句,晏皇后激动的情绪倏然平静下来。
    仙儿……
    这并非她的闺名,也并非乳名。
    是朱桓给她取的,他说他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是从天而降专门来救赎他的仙女。
    那段在朱桓身下屈辱承欢的日子,这个名字一直伴随着她,无论日夜,不论四季,犹如噩梦如影随形,注定她此生再也摆脱不掉。
    晏皇后冷睇着朱桓的眼眸变得猩红湿润:“朱桓,本宫总有一天会把你千刀万剐!”
    朱桓不为所动,他曲身把地上摔碎的茶具一一踢开,以免晏皇后不慎踩中,割破了。
    “仙儿,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命就已是你的了,我也说过很多次,这条命,我绝不顾惜,你若是想要,我可以随时给你。”
    朱桓重新走到晏皇后跟前,蹲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扶正了歪斜的凤冠,柔声道:“不过现在比起杀我,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争执间,朱桓的衣衫也被晏皇后扯松了,圆领衣袍雪白的交领下,是若隐若现的喉结。
    晏皇后体内沸腾的火气渐渐被另一股寒意所压制,她冷冽地抬起眼稍:“萧凤卿知道你我的事了?”
    “只有两种可能,”朱桓淡声:“或许是他无中生有,也或许是他确实察觉了我们的关系。”
    晏皇后的眉梢微微挑动,挖苦道:“呵,这么说来,萧凤卿也猜到了你是假太监?”
    朱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陵京行宫的那个老太监早被我送去阴曹地府了,至于孩子……十八年前经手过此事的人,我都处理掉了。”
    晏皇后面色微沉:“本宫早就说过要溺死那个野种!哪有那么巧,她前脚到你身边,萧凤卿后脚就四处散布谣言,分明是他拿到了把柄!本宫问你,你到底何时将那野种送走?”
    朱桓立刻皱了眉,正色道:“不关孩子的事,我一早就把她过继给了姐姐。当初姐姐恰好难产没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便移花接木把孩子记到姐姐名下,她的身世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中查出端倪。”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纸终究包不住火。”晏皇后眼神冰寒,冷哼:“别以为本宫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生怕本宫会对那野种动手,遂刻意冷落着她,这都是在演给本宫看。”
    朱桓并不愿意多谈那个孩子的事,他凝视着颜面如冰雪的晏皇后,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坚决:“不管是你还是她,我都会好好保护。”
    晏皇后对朱桓的诉情不屑一顾,想到萧凤卿,她恼恨不已:“正所谓投鼠忌器,沈缨可还在宫里,本宫就不信拿捏不住萧凤卿,除非他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要了!”
    朱桓缓慢地摇了摇头:“沈淑妃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萧凤卿,没有了萧凤卿,沈淑妃也好,靖远侯府也罢,都再也折腾不出水花了。”
    “萧凤卿这招简直太毒了。”晏皇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寒声道:“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贫民窟那一群贱民要钱不要命,根本不惧怕任何恫吓,即便想要遏止源头也都无从下手,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把谣言传遍了骊京!”
    “盛乾宫那老东西最近心性大变,他本来就对本宫生了猜忌,再加上晋商行刺之事,老东西心中的龃龉只会越来越深,萧凤卿他还真是运筹帷幄,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滴水不漏!”
    “还是对付萧凤卿最为紧要,在东厂的监控下,他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戏班来设计我们。”朱桓缓声安慰:“蜚短流长已不可控,这世上最难算的是莫测人心,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既然杜绝不了,我们索性放手不管,越是遏制,越是反弹厉害。”
    晏皇后思忖一会儿,忽道:“潭州的蝗灾一发不可收拾,萧鹤笙肯定会派一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去赈灾,萧凤卿是不是要去潭州?”
    “正是,我们动手的时机又来了,潭州与骊京相隔千里,想夺一人的性命多的是法子。”
    朱桓抬眸,轻声笑笑:“当初皇后因一念之差导致了养虎为患,现如今,我们合该把握住每个机会把他送上死路,不能再给他半分壮大势力的机会,否则,日后想要拔除他,只会是难上加难。”
    晏皇后低笑,素手一转,垂眸打量自己甲套上的华丽宝石,语调阴寒入骨:“你这次多分派一些死士下去,本宫就不信他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朱桓起身,面向晏皇后,朝她恭敬下跪,肃声道:“微臣这次一定幸不辱命,务必让萧凤卿插翅难飞!”
    走出未央宫,陆北侯在殿门前。
    乍见朱桓满面是伤的模样,陆北的面上飞快掠过一抹震惊,接触到朱桓投来的视线,他又迅速低下了头。
    朱桓神色如常地走到陆北跟前,伸手往袖口掏了掏,落空了,他这才忆起自己的手帕给晏皇后包扎伤口了。
    “义父。”
    陆北识趣地递上一块洁白帕子。
    朱桓接过,心情出奇的好。
    晏皇后总算留了他的一样东西在身边。
    “晋王这阵子如何了?”
    陆北恭声道:“还是老样子,吃喝玩乐。”
    朱桓嗤笑:“两兄弟半斤八两。”
    陆北沉默地跟在朱桓身后。
    朱桓负手,漫步出了皇城。
    他六岁就在陪都陵京的行宫净了身,动刀的是个年老的太监,刀功钝了,他受了莫大的折磨。
    当时他还觉着自己这辈子都毁了。
    直到十三岁那年,少年的身体初初长成,做过一次旖旎的梦后,他居然发现自己……行的。
    他特意偷偷查过资料,原来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前人也有过。
    正因如此,他才会苦心孤诣不惜拿命做筹码往上爬,不知何时起,他的心中便多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贪念,他渴望实现它,渴望站到他魂牵梦绕的少女身边。
    后来,他果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虽然手段卑劣龌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即便她对他恨之入骨,他也不会放手。

章节目录


双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云倾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云倾袖并收藏双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