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绿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孟小汀一阵眩晕,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黑雾化作道道难以挣脱的锁链,将她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风凛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由传音入密裹挟而来,比起梦里,显得更为清晰:“孟小汀――!”
    她没说话,嘴角因为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梦魇失态地狂颤:“你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我的确挺没用――出身不好,天赋不够高,性格也不求上进。”
    孟小汀扬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一瞬华光:“但我也勉强有个算得上的长处,想知道是什么吗?”
    梦魇尚未从震悚中缓过神来,听她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是个体修,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曾经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阶魔兽的脑袋。”
    没有任何征兆,拳风倏然而至。
    本应被困在噩梦里的少女右手高扬,黑发于猎猎冷风中肆意飞舞,当拳头与凝成实体的黑气重重相撞,迸发出微弱却沉缓的道道金光。
    她是个体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剑,只要抡起拳头,就能随时随地锤爆烦人精的狗头。
    这不可能。
    梦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它的梦境坚不可摧,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废物丫头,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丝毫外力的情况下,从梦里脱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还敢动手打――
    力拔千钧的力道正中靶心。
    扩散的灵力虽然不强,但在须臾之间快速攻来,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紧紧裹在孟小汀腰间的黑雾散开一些。
    ――就是现在。
    “我不会让你掌控我。”
    少女脱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座与黑雾,嘴角勾起高扬的弧度。
    在她身后,是高高耸立的祭台边沿。
    狂风大作,吹得长裙猎猎作响,如今虽是绝境,孟小汀却扬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梦……在这里,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后移时,引得一块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眼底愈发浓郁的笑意里,陡然生出一往无前的决意。
    不过片刻,梦魇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立于祭坛之上的浅绿身影顺势后仰,伴随着狂涌而来的疾风。
    在梦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声。
    江清意失踪时,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嫩的豆芽菜,关于娘亲的记忆,绝大多数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终记得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蝉鸣声声的仲夏夜,青蛙与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
    娘亲突然面色惨白地推门进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柜,关上柜门前,往她手里塞了块被纸条包裹着的玉佩。
    “这块玉绝对不能弄丢,知道吗?”
    她浑身颤抖,连嘴唇都成了苍白颜色,语气却被压得格外柔和,轻轻告诉她:“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让别人发现。”
    那时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头,又听她继续道:“村子里的几个叔叔婶婶也想同我们一起玩,你千万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当然好啊!
    她最喜欢做游戏,经常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比赛,没有谁能赢过她。
    “娘亲会和你站在一边,先替你引开他们。”
    那女人告诉她:“等你听见我的笑声,就悄悄打开柜门,从窗户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须一直往云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纸条打开。”
    孟小汀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最后一刻,娘亲弯了眉目,朝她露出一个时常被挂在脸上的微笑。
    她说:“小汀,不要回头。”
    在那时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
    然后陆续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进入屋子,她视野有限,听得也不够清晰,只能听见类似于“你还有个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亲把他们引去了厨房,在厨房里,看不见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听见一声清朗的笑。
    她手脚灵活,玩躲藏类游戏最是擅长。
    娘亲的笑声肆意而响亮,遮掩了她发出的所有窸窣轻响,当翻身越过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忽然窜起一束火光,把整个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头的时候,见到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属于她与娘亲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声却愈发响亮,打从心底里发出来,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锐的笑与连绵火光里,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后,有个不断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里,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时刻。
    先是在孤云山的囚禁里瑟瑟发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声张也不敢忤逆;
    后来侥幸从牢笼里逃脱,遇见此生钟情的第一个男人,又因身份悬殊暗生羞愧,不声不响离开云京。
    就连在那个破落偏僻的村庄里,她也因为生性胆怯,隔绝了与大多数人的交流,蜗居在小小一处房屋。
    当孟小汀打开那张裹着玉佩的纸条,见到称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纸黑字。
    等看清纸上内容,她终于没能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那字迹生涩,由于是匆忙之中写就,墨团糊满了大半张纸:[带着玉佩,去云京孟家,寻孟良泽。]
    正下方还有一行下笔极重的小字。
    娘亲一笔一划对她说:[快跑啊,不要回头。]
    江清意懦弱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冲天火光里纵声大笑,用笨拙的字迹告诉她,不要回头。
    哪怕是关上柜门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都只是笑?好像从来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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