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听到陶然儿如此说,李大娘一直压抑的怒火简直火山暴发,她猛地伸手,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立春宫的姑姑以及侍候的宫女都吓得身体一抖,面色苍白。
    房间的空气无比凝重,好像随时会起火。
    陶然儿表面上保持平静,内心却伤心痛苦起来,这是她的宫殿,可是李大娘却在她的宫殿对着她大动肝火,这是何苦来,为什么环境变了,人心也跟着变了,当年,江南贫穷的时候,一家人在虎村,清茶淡饭,却和和美美——
    这个时候,饭菜基本上已经上齐了,饭菜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李信志在前朝忙了一天的政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大唱空城记,因此,他笑了笑,出来打圆场,看了一眼陶然儿,又看了一眼他母亲,笑着说道:“娘,你看这饭菜也上来了,我在前朝忙了一天,可饿坏了,要不什么事等我们一起吃完饭再说吧,你吃饭没有,要不我们一起吃饭——”
    他走到餐桌边坐下,侍候的宫女端来洗手水,李信志洗了手,又用毛巾擦了擦,陶然儿早就走到他的面前,亲自替他盛了一碗汤,她感激地看了李信志一眼,感谢李信志刚才替她解了围,要是这个世界,只有她和李信志两个人该有多好,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情了。
    李信志对陶然儿温和地说道:“娘子,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陶然儿点点头,在李信志的对面坐下,在书房里伏案编写教材,累了一天,中午饭吃得匆匆忙忙,十分随便,此时此刻,她确实也饿了。
    因此,宫女给她盛了一碗饭,示意她吃饭的时候,陶然儿接过饭碗,刚刚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李大娘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儿,把药先喝了!”
    又是药!听到这个字,陶然儿如同五雷轰顶,刚刚咽下去的饭粒在一瞬间变成了小石子,咯在她的喉咙口,上下不得。
    李信志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埋头吃饭。
    陶然儿心想着李信志当聋子,那么,她也装聋作哑好了,因此,她继续埋头吃饭,只是吃下去的饭菜,再也不是香喷喷的,全都变成了木头草屑,哽在她的喉咙里,一点味道也没有。
    李大娘看到她的话一点权威也没有,不但没起到效果,反倒给自己招来了羞辱。两个人简直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埋头吃饭,这种时候,陶然儿她居然有心情吃饭,李大娘瞪眼看着陶然儿,一双老眼如同含着毒汁,她腾的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餐桌旁边,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中药药碗,重重地放在陶然儿面前,药碗发出“砰”的一声,李大娘凌厉的视线看着陶然儿,说话如同吐钉子似的对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必须把这些药喝下去!”
    陶然儿再也不能装聋作哑,继续吃饭了,她放下了筷子,心情越发的沉重,那药碗被李大娘重重地放在餐桌上,黑色的药汁因为老人用力过猛,溅出来几滴,陶然儿眼睁睁地看着,真希望这碗药就这样全部溅出来。
    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也能听到,李信志再也无心吃饭,抬起头来,一脸的疲倦,对李大娘问道:“娘,到底什么事?”
    窗外下起了细雨,如丝般的细雨仿佛要飘进人的灵魂里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如同此时此刻陶然儿的内心,一片黑暗。
    陶然儿沉默不语。
    李大娘在李信志的质问之下,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将陶然儿在从虎村回临安的路上答应她好好调理身体争取早日再次怀上龙胎的话说了,又狂风暴雨似的指责她言而无信,现在老人遍请天下名医,给她开了调理身体的十全大补的药材,今天一大早辛辛苦苦地煎来,又叫宫女给她送来,可是陶然儿去拒不配合,这碗中药从早上送来,现在天都要黑了,她都不肯喝下去!
    李大娘陈诉着这些事情,脸色铁青,仿佛陶然儿是天下罪大恶极的儿媳妇。她如同点燃了的炮仗,怒气冲天。
    李信志明白过来,陶然儿睁大着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看着李信志,希望他给自己主持一个公道,李信志看着她,几分钟的沉默后,他对陶然儿温和地说道:“娘子,把药喝了吧。”
    什么?!如同头顶响起一声焦雷,陶然儿的双肩震了震,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信志,心想,他居然和他母亲一样,一个鼻孔出气,要逼着她喝下这可怕的药?!
    她的身体哆嗦起来,甚至连嘴唇也失去所有的血色,李大娘寸步不让,她可以理解,但是李信志这样做,真是让她寒心。
    陶然儿呆呆地看着李信志,只觉得自己是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啊,一颗心从高处落下,如同石子一般,迅速下坠,最后落入谷底,然后冰雪覆盖。
    可是她仍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诉自己要相信李信志,她对李信志温和地说道:“相公,这药不能随便喝,我之所以不喝药,是因为我们年轻,身材也健康,一切顺其自然,就能怀上健康的孩子,如果随便喝药的话,我担心我怀上的孩子也不是健康的。”
    “大胆!”李大娘再次用手掌猛拍桌子,她对陶然儿骂道,“我看你是强词夺理,老祖宗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没见哪个人生下的孩子是不健康的,我年轻的时候,生活条件不好,想喝这些十全大补的药都喝不下,你现在居然这么不孝顺,早知今日,你这样任性不懂事,他就不该——信志将那些听话孝顺懂事的妃子撵走真是一个大错误!”
    这话不提也罢,一提起,陶然儿只觉得自己再也坐下下去,她猛地站了起来,怒目瞪视着李大娘,她为什么总是要旧话重提?
    四周一片寂静,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面色苍白,陶然儿只觉得无能为力,她看到李信志痛苦地沉默着,一脸焦黄,脸部起油,她猛地转过身,脚步匆匆地走出房间,奔向了寂静的书房,等到了书房,身子贴在门背上,她的眼泪才落下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对于陶然儿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天色越来越黑,渐渐伸手不见五指,书房里没有点灯,她沿着门背慢慢滑落到冰凉的地板上坐下,无能为力感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
    她心想,对于她来说,幸福就像天上的风筝,而她却像一个追风筝的人,她看得到幸福的样子,她努力地朝着幸福的方向追啊跑啊,可是不管她多么努力,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希望失望绝望希望失望绝望,情绪是一个个轮回,她在痛苦中煎熬着。
    孤独,寂寞,冰冷,这些负能量的情绪如同一条条恶龙,追着她要吞噬她,她就像一个人孤立无援地行走在沙漠里。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陶然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有人执着蜡烛朝她这边走了过来,“娘子——”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李信志的声音,陶然儿没有答应,刚才他当着李大娘的面要让她喝下那碗中药,她就伤心了,她现在不想搭理他。
    为什么一个男人,在将你追回来的时候,对你万般宠爱,无尽温柔,一旦真的追到手了,就变了嘴脸?
    李信志估摸着陶然儿在书房,见她不答应自己,便知道她是在生气了,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只好自己走到书房,将书房门轻轻推了推,陶然儿身子很轻,虽然她蹲在地上没有移动,但是李信志仍然将门推开了,在推门的过程中,他只觉得是有什么障硬物在门后,所以走进书房之后,将蜡烛放在书桌上,转过身来,就看到陶然儿如同一只受伤的猫一样,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掉眼泪。
    看到她这小女孩的样子,李信志真是哭笑不得,她是名动天下的女神农,她是天下第一谋略的女军师,可是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李信志的内心一阵心疼,想起之前的争吵,也十分苦恼,他走到陶然儿面前,蹲身下来,对她柔声说道:“天黑了,地板凉,快起来吧。”
    陶然儿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此时她又累又饿,刚才的晚饭还没吃李大娘就来逼她喝药,所以到现在,她真是更加饿了。
    李信志看到陶然儿不作声,只好自己鼓起勇气,伸出手,试图将陶然儿抱起来。
    陶然儿看到他的双手伸过来,立马一个闪身躲过去,然后自己以极快的速度站起来,她后退两步,冷脸看着李信志。
    这个时候的她,像极了一只落在陷阱里的小兽。
    李信志缩回了自己的手,知道她仍然在生刚才的气,不由十分苦恼,他对陶然儿说道:“然儿,我娘已经回去了,我看刚才你也没吃什么,我们回去吃饭吧,我叫宫女将饭菜重新拿回去加热一下。”
    陶然儿一征,李大娘回去了,那么,她为什么突然肯听话回去,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她抬起头来,凌厉的视线看着李信志,对他问道:“你妈为什么肯回去了,因为你答应她,你一定会劝我将那些可怕的中药喝下去?”
    李信志语塞,陶然儿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内心一阵冰冷,她冷笑两声,对李信志说道:“李信志,你知不知道,孝顺孝顺不是一味的孝,这中药不是今天喝下就行的,明天要喝,后天要喝,要天天喝,喝到我怀上孩子,可能在怀上孩子之后,仍旧会不停地喝,你想我生下一个怪胎来吗?”
    听到陶然儿凌厉如刀的指责,李信志痛苦极了,像一个面口袋似的,坐倒在一把椅子上,他痛苦的抹了抹自己的脸,对陶然儿说道:“娘子,这药人人能喝,为什么你不能喝?”
    陶然儿对他说道:“药不能随便乱喝的,在怀上宝宝前如果随便吃药,肚子里的宝宝是不能要的。”
    “荒诞!”李信志短短的评价。
    陶然儿苦恼极了,她知道现代人的观念和古代的观念简直两个极端,比如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必须从一而终,比如女人怀孕前要喝中药调理——
    陶然儿对他说道:“好吧,李信志,就算我食言了,我之前答应老太太调理身体,我现在不吃她的药是我的错,但是李信志,我不想做生育机器,你妈说因为我的关系,你撵走了所有后宫的妃子,所以这个皇室开枝散叶的重大责任就交给我一个人了,我至少要生十二个孩子,那么接下来,我会年年生孩子,直接我失去生育功能,因为只要你妈在一天,我必须这样做,否则她就会骂我——”
    李信志苦笑起来,对她说道:“你傻啊,我娘现在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她还能活几年,等到她百年后,这个后宫你一个人做主,你不想生就不生了,反正我们有小米粒,不是吗,你医术了得,相信小米粒会健康长大,不会像其中的苦命孩子,半路夭折的——”李信志说到这里,眼内闪过一丝恐惧的阴影。
    陶然儿心中一动,心想着是啊,她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李大娘虽然现在咄咄逼人,但是事实上她其实活不了几年呢,不过虽然看着是风烛残年,也有活到一百多岁的老人呢,如果李大娘再活三十年,那么她生孩子要生到五十多岁吗?
    想想都后怕,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小就是了。
    李信志站了起来,走到陶然儿身边,这次陶然儿没有闪躲,李信志对她温和地劝道:“然儿,我娘她因为年纪大了,看到我只有一个孩子,古来今来,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帝君只有一个孩子的,别说我娘害怕着急,有时候我也害怕着急,另外我很爱你,我也想和你多生几个孩子,我之前对你说过,我既然明白了你倔强的性格,知道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我也知道我对你的情意,我自然不会再做之前的傻事,那些女人撵出去了就是撵出去了,所以既然我娘后退了一步,那么你也后退一步好吧,她没有害你之心,她只是希望你为我多生几个孩子,所以那些药你就喝掉吧。”
    李信志说到这里,央求地看着陶然儿,脸上都是恳切的神情。
    陶然儿看着李信志苦恼的样子,想想也确实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她与李信志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她得学会珍惜,因此,她低声说道:“我一会去喝药。”声音细如游丝。
    可是心里却好难过,为什么人不能从自己的心愿活着?
    听到陶然儿妥协了,李信志高兴起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道:“太好了,我叫宫女把饭菜热一下,顺便也把那药热一下,我亲自喂你。”
    陶然儿白了李信志一眼,夫妻俩手拉着手走出书房吃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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