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问:“那你又是如何杀了韦家小儿的?”
    胡氏道:“当时小少爷身边就我与小霜小露三人,而她们也确实看着我被李氏叫过去,但我留了个心眼,特意提早回来,趁着小露和小霜都没在屋里的当口,先闷死小少爷,然后找地方躲起来,等到听见别人的惊叫声后,再装作刚刚回去的模样,如此便无人起疑。”
    她果然有问有答,毫无隐瞒。
    唐泛所经手的案子,几乎所有凶手与嫌犯,在被彻底揭穿之前,只要有一丝逃脱的希望,就会不顾一切地狡辩,像胡氏这样主动交代得事无巨细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翁县令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韦朱娘的死,与你可有干系?”
    胡氏摇摇头:“没有,韦朱娘与以前的事情无关,我怎会杀她?不过若不是她的死,韦家不会混乱,我也不会有这个动手的机会。”
    翁县令冷笑:“你还挺有良知的,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为何还专门挑不会说话的韦家小儿下手?”
    胡氏道:“自从我进入韦家之后,便想顺便利用这个机会杀死韦策,但我发现凭自己一人之力,很难做到这一点……”
    翁县令接口:“你可以伺机潜入厨房,在他的饭菜里下毒。”
    胡氏回以苦笑:“韦策这人多疑得很,饭菜都会由身边的长随先尝试过,我没有机会,而且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韦家人多,这个机会只有一次,我不能白白浪费。当我看到韦策的儿子出生之后,我就觉得光杀了他还不够,要让他也尝尝丧子之痛。”
    隋州忽然问:“韦家出了人命之后,那些外头的流言,是不是你故意散布出去的?”
    他今日上堂听审,身上穿的自然也是锦衣卫那身麒麟服,坐在那里颇有威势,胡氏面对翁县令的时候十分冷静,但依旧不由自主会为隋州的气场所摄。
    她叩首道:“回大人的话,是犯妇做的。”
    隋州:“为何?”
    胡氏:“我知道这桩陈年旧案乍然提起,必然无人相信,所以想借着韦朱娘与韦策幼子的死,编出冤鬼索命的故事,引起人们的注意,若是没有青天老爷来为我伸冤,下一步我就要将韦策当年杀死原配,嫁祸义父,谋夺胡家家产的事情散布出去,就算最后他得不到什么惩罚,起码也能够令他名声丧尽,若还有机会,便可以杀死他,再捏造出鬼魂索命的故事,混淆世人视线!”
    唐泛淡淡问道:“看来你一切都算计好了,但你怎么就笃定我会帮你翻案?要知道摆在眼前唯一的案子,便是韦家小儿被杀案,既然你已经承认自己是凶手,证据确凿,可以结案,我们不可能为了一桩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去劳神奔波。”
    胡氏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流泪道:“因为这件案子,我听说一开始,连韦策自己也不知道与我有关,还催着大人结案,是县尊大人与两位大人坚持调查,方才使我无所遁形,我知道像几位大人这样不嫌麻烦的好官,很可能会成为先父翻案唯一的希望。杀人偿命,犯妇自知死罪难逃,别无所求,只求几位大人能大发慈悲,为先父昭雪,他一生行善,实不该有那般下场啊!”
    翁县令不由看向唐泛,后者微微摇头。
    翁县令会意,随即一拍惊堂木:“先押下去,容后再审!”
    胡氏被带下去之后,翁县令征求唐泛的意见:“大人,您怎么看?”
    唐泛只说了两个字:“棘手!”
    翁县令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都事隔这么多年了,上哪去找证据给她爹翻案啊!”
    第84章
    韦家本是香河县首富,其主人韦策经商有方,妻妾融洽,如今又老来得子,堪称和美,岂知韦家主母柴氏及其表兄,贪图韦家的家财,打算对韦策不利。
    不料韦家小女儿韦朱娘因与家中姐妹捉迷藏路过,柴氏兄妹自以为被她所知,生怕消息走漏,因而痛下杀手。
    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嬷嬷胡氏利用韦家出了人命的混乱机会,杀害韦家小儿,制造出另一桩命案,利用柴氏兄妹来混淆视线,令人误以为是同一个人所为。
    却没想到为了给外甥洗清嫌疑的唐泛从中作梗,先是帮助翁县令找出杀害韦朱娘的真凶,而后又从韦策身上发现破绽,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从而确定凶手就是韦家小儿的嬷嬷胡氏。
    事情发展到这里,虽然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但尚且不能称为奇案,直到胡氏口口声声喊冤,将二十多年前那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这才令人觉得事情层层推进,实在不能不感叹一声离奇曲折。
    假若胡氏所说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韦策如今那层为富好仁的面孔,就成了十足伪善了。
    但是要翻案又谈何容易?
    这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完成的事情。
    首先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的证据早已湮灭。
    如果张氏是中毒而死,尚且可以从骨殖中窥见一二线索,但她是被裁纸刀刺死的,尸身早已腐化为骨头,一般来说,唐泛没有办法沿用之前在武安侯府案中的办法,从郑诚的尸体里去寻找线索。
    所以在死者身上找到翻案线索的条件根本不存在。
    其次,就算真像胡氏说的那样,韦策是个伪君子,借着拜胡翰音为义父的机会,将张氏的死嫁祸给他,再侵吞胡家的家产,那么这人肯定是个心思深沉之辈。二十多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打通大名府那边的关节,唐泛他们现在再去查,应该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而韦策如果真能做下这样的事情,肯定也不会被唐泛他们一质问,就吓得什么都和盘托出。
    然后,这件案子里,另外一名当事人,即“逼奸”张氏的胡翰音,也早就被砍了头,想给自己喊冤辩解也没办法了,胡氏就算是女儿,毕竟也只是听了胡翰音的片面之词,她当时又不在现场,许多细节无从得知。
    所以这样一桩陈年旧案,还想再翻案,那真是难上加难。
    想及此,翁县令就觉得一阵为难。
    选择相信胡氏的话呢,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俗称没事找事。
    选择不相信胡氏的话呢,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但良心上过不去。
    唐泛和隋州毕竟只是过来给他助阵的,不能替他决定,翁县令也不能把事情推给人家一了百了,便用探询的语气问道:“不知二位大人几时要回京?”
    “你很想赶我们走啊?”唐泛笑道。
    “不不不!”翁县令忙道,“下官是怕二位大人为此事所困扰,也怕给你们找麻烦!”
    “那你打算怎么做?”唐泛问。
    翁县令皱眉想了半天,咬咬牙道:“继续查下去!”
    唐泛眉头一舒,赞许道:“有担当!”
    翁县令苦笑,有担当顶什么用,不会逢迎拍马,没有深厚背景,都四十岁了还在当七品小官。
    唐泛笑道:“子墨,若是此案能够办得圆满,等我回京之后,便会上疏为你表功。”
    人往高处走,谁不愿意平步青云?这跟当个好官并不矛盾。
    翁县令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喜动颜色。
    更重要的是,唐泛喊了他的表字,这是表示亲近之意啊。
    话锋一转,唐泛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就像我们方才说的,想要翻案,不仅棘手,而且千难万难。难就难在时隔多年,人都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一个韦策,但如果韦策真的如同胡氏所说阴险狡诈,从他身上是很难找到破绽的。就像那一日我们上门,要不是他犹豫了一下,至今都还不会被发现破绽。”
    翁县令点点头:“下官尽力去查,不过事涉两地,县衙的人不顶事,到时候可能需要请隋大人派出得力手下襄助一二……”
    说罢他瞟了隋州一眼,那怯生生的表情令唐泛有点好笑,心想大家都相处这么些天了,翁县令也该知道隋州不是仗势欺人之辈,怎还表现得如此胆小。
    不过唐泛却忘了,他自己认为隋州好相处,那是建立在他与隋州同生共死,且相处日久的基础上。
    对于别人来说,隋州的寡言少语是高深莫测,他的面无表情是城府深沉,锦衣卫镇抚使更是凶名赫赫,令人止步于前,即便隋州的内心是一只小白兔,翁县令也不敢造次,更何况这根本就是一只看似温顺的猛虎。
    那头隋州听了他的话,果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你打算先从哪里查起?”
    翁县令忙道:“先从韦策昔年的财产查起罢,胡氏说他原先家境不好,才会去投靠胡家,胡翰音死了之后,他就离开大名府,然后凭着做生意而暴富。试想韦策明明已经是秀才了,何能忽然放弃考取功名的机会,转而经商?若胡氏所言是真,这其中必然是有巨大的诱惑,使得他宁愿放弃科举,当起商人,所以可以查一查当年胡翰音死了之后,胡家的财产到底流向何处。”
    这个思路还是比较正确的,虽然很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
    隋州望向唐泛,那意思是让他定夺,决定是否要派出这个人手。
    唐泛想了想:“还是照翁县令的话派人去看看吧,说不定真能查到什么。子墨,那桩案子的卷宗是否在你这里?先给我,我要拿回去瞧瞧,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翁县令道:“下官这就去取来。”
    在某些事情上,唐泛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以眼前来说,这桩案子明明不关他的事情,他也完全可以丢给翁县令去做,可就因为他们眼前出现了难题,唐泛反而来了兴趣,大有非要将真相查出来才肯罢休之势。
    这不,带着卷宗回到客栈之后,他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晚饭也勾引不了他出来了,还非隋州进去将人给抓出来,才肯老老实实坐在下面吃。
    可这饭也吃得不安生,他吃吃停停,还一边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念叨:“胡翰音从当铺回到家中,当时是白天,就算他真对张氏心怀歹意,也不可能这么猴急……据胡氏所说,胡家宅子是三进,胡翰音与韦策虽然为父子,但为了避嫌,韦策夫妻俩也不可能住得离胡翰音太近,就算胡翰音真对张氏起了歹意,他怎么可能把张氏大老远扯进自己书房而又没人看见……”
    为了帮翁县令查清胡家当年被查抄的家产下落,严礼和公孙彦还在大名府那边没回来,唐瑜母子也不在这里,钱三儿不堪魔音灌耳,苦着脸毅然决绝地抛弃了他们,独自跑到另一桌去吃饭了。
    剩下隋州不离不弃,坚守这一桌吃饭。
    不过他也终于忍不住道:“那是酱油,不是醋,你把一整个饺子都泡在酱油里,是要咸死吗?”
    “啊?”唐泛一脸茫然地看他,明显只是因为“旁边发出声音而下意识转头”,而非听见隋州在说什么。
    隋州没有办法,只好将醋碟子推到他面前,然后握着他的手将筷子上夹的饺子挪进醋里翻了翻,再递到唐泛自己嘴边。
    被醋味一熏,唐泛终于回过味,脸色因为醋和酱油浸泡过的饺子的奇怪味道而挤成一团。
    “这什么味道,他们家的醋怎么这么咸!”
    “唐氏特制醋酱,别无分号。”隋州老神在在道,心想他下次再这样,就把醋换成朝天椒好了。
    不过他也知道,唐泛的性格就这样,一碰上重要的事情就会格外专心,谁也动摇不了,以前是这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用完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唐大人起身回客栈继续思考去了。
    床榻和桌子上到处散落着当年有关那桩案子的卷宗,还有韦策的户帖誊抄版本等等。
    甚至还有胡氏当年为父亲伸冤写的状纸誊抄版本——不得不说这女人很细心,因为胡翰音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她也是悉心教导,胡氏当年也是富贵娇养大的,自然不同于连字都不认识的一般妇人。
    当初她四处奔走的时候,就特意留了个心眼,让人将状纸抄写一式两份,还有从前与父亲的书信往来,都被她妥善收藏起来,呈给翁县令。
    也许这些东西看上去没有什么用,但唐泛一直相信一个道理:
    一个人做了一件事情,不管好事坏事,总会留下痕迹,这世上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说法。
    人心多变,而人与人之间更是不同,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
    所以即使张氏已死,胡翰音已死,种种证据湮灭大半,但蛛丝马迹依旧存在,只看他们能不能从中发现罢了。
    要在这些卷宗文书里逐字逐句地琢磨,从中挑出毛病和破绽,这个过程无疑是很枯燥的,没比唐泛当年背八股文范文好多少。
    不过他这人向来秉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原则,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得十分仔细,身体几乎趴到了桌子上,时而蹙眉,时而喃喃自语,有时候还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隋州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见他一心一意扑在卷宗上,他不由皱起眉头,自己原想着既然帮不上忙,就别打扰他,免得干扰了对方的思路,现在看来唐泛要是没人看着,估计只会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
    “你还不睡?”想是这么想,隋州却没有表露出来。
    “什么时辰了?”唐泛抬起头,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露出片刻松懈。
    隋州走上前,为他捏着肩膀,轻重适中的力道令唐泛舒服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快子时了,别看了,睡罢,明日再说。”
    “这么晚了?”唐泛一惊,又看了一下高几上的沙漏。“那你怎么还不去睡?”
    “等你。”他言简意赅。
    “真是好兄弟!”唐泛感动极了,“对对,就是这里,酸疼得很,再往上一点也是!”
    隋州发现对方的发丝既浓密且滑顺,束起来之后的头发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近乎青黛色的光泽,越发衬得发髻下的后颈白腻如羊脂美玉,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看看触感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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