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听事带着孟清和走到东侧一间厢房门外,门外守卫个个身材高大,面容硬朗,衣着同边军明显不同。
    一色裙袄,交角幞头,葵花束带,皂纹靴。挎一柄略窄的长刀,腰背挺直,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像是带着刀子。
    在他们身上,依稀能看到半分沈副千户的影子。
    孟清和确定,这应该是王府的护卫,和边军不是一个系统。
    “孟总旗暂且等在这里,咱家先去通报。”
    王听事弯腰进门,不一会,里面就传出了郡王召见的声音。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了衣冠,确定并无不妥,才迈步走进了室内。
    室内光线明亮,桌椅摆设不见出奇。
    上首坐着一个着大红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的少年,王听事躬身站在少年身边。
    不用细看,这位肯定是正主。
    孟清和立刻跪拜,“卑下见过郡王!”
    来时,王听事已教过他面见皇族的礼仪,不乐意,也只能弯下膝盖。
    朱高煦略有些意外的看着孟清和,能够率领五十多个边军多次击退鞑子,牢牢守住瞭望墩台,他还以为会是个健壮的汉子。就算是读书人,至少也该是猿臂蜂腰,面上能过得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说风一吹就倒,看面相也不免怀疑,真到从军年龄了?
    “起来吧。”
    朱高煦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轮廓已初显刚毅。浓眉俊目,下巴方正,从他的长相来看,燕王应该也称得上英俊。
    “孤听说过你。”朱高煦见孟清和神态中带着拘谨,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他跟前,“为了替父兄报仇,弃笔投军杀鞑子,还被宛平县令推举为孝友。”
    “卑下不敢当!”
    “孤很好奇。”朱高煦略低着头,“你真能杀得了鞑子?”
    “回郡王,千真万确,卑下不敢谎冒战功。”
    “也对。”朱高煦退后两步,“你可是在沈瑄手底下,真敢这么干,脑袋早没了。王府里那几个老匹夫说不可以貌取人,大概就是你这样的?”
    孟清和点头,万分赞同。
    沈副千户还是百户的时候,自己就差点因为这个原因脑袋搬家。
    以貌取人,着实是不可取啊!
    说话间,朱高煦回身从桌案上拿起几张图纸,是孟清和主持修建的地堡,以及改装后的独辕车和武刚车。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回郡王,正是。”
    “哦,是从兵书上看来的?”朱高煦展开绘有地堡的图纸,“你读过武经总要的残卷?”
    “卑下不才……”
    “行了。孤最烦那些文绉绉的老匹夫,你敢这么说话,孤就下令打你军棍。”
    孟清和:“……”他招谁惹谁了?!说话都有罪?!
    “来,给孤仔细说说,这里,还有这里,孤都看不太明白。还有,孤总觉得,这地堡应该能建得更高些……”
    高阳郡王翻脸的速度比翻书快,没等孟清和反省一下自己说话的方式到底哪里不对,朱高煦已经拉着他走到桌边,将图纸摊开在桌上,兴致勃勃的开始询问,“你还设置了拒马和陷坑?都给孤说说。”
    朱高煦这厢问得起劲,孟清和额头冒汗,很想说一句,他很乐意解释,不过,能不能先放开他的手腕?明明年纪不大,力气怎么这么大?
    孟清和试着挣了挣,朱高煦总算察觉到了,却没马上放开,而是干脆把孟清和的腕子提了起来,握了握,嗤了一声,“怎么这么细?像个小娘。”
    孟清和咬牙,尽量告诉自己别生气。
    在沈副千户跟前他敢据理力争,有千百种理由。在朱高煦面前,这么做等于找死。
    沈副千户再摆出一张冷脸,至少还是讲理的。这位高阳郡王可就未必了。
    就算朱高煦不动手,外边那些猛士也会替他动手。
    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孟清和不停运气,朱高煦似无所觉,室内伺候的王听事等人,眼珠子却已经快凸出来了。
    郡王,这是怎么着了?
    此时,回到千户所的沈瑄,已从书吏口中得知孟清和前来拜见,又被高阳郡王身边宦官带走的消息。
    第二十七章 高阳郡王二
    开平卫西城千户所
    沈瑄负手立于大堂之内,看着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眸光沉冷,若有所思。
    一名书吏候在堂下,过了许久,才听沈瑄开口说道:“叫周荣来见我。”
    “是。”
    书吏刚退到门边,头顶又传来沈瑄的声音,“记住我等效忠的是谁,多余的事不要做。”
    “是,谢副千户教诲。”
    书吏心中忐忑,不敢抬头。
    难道沈副千户已察觉自己暗中的动作?
    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待到书吏离开,沈瑄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了大堂。青色的袍服下摆在身后划过,行动之间,仿佛带着朔北的寒风。
    开平卫指挥使司内,高阳郡王看着手中的几张图纸,双眼发亮。孟清和却是喉咙发干,嗓子冒烟。
    从地堡到陷坑,从拒马到战车,高阳郡王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任何细节上的疏漏都能被他一一指出。
    想要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
    孟清和嘴里发苦,无论这位郡王将来会有怎样的悲催人生,现在他都是燕王的爱子,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不能继续刷新好感度,一旦被划拉进他的阵营,未来注定悲剧。但也不能惹怒这位,否则现在就要悲剧。
    头疼,非一般的头疼。
    “郡王,卑下使用的战车和陷坑不过是小道。论真正的战场拼杀,还是排兵布阵和……”
    “孤知道。”朱高煦打断了孟清和的话,“这些孤都学过,孤要问的就是你这些小道。”
    “是,卑下知错。”
    “现在给孤说一下这个火铳的用法。”
    “郡王,这个卑下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朱高煦挑高了眉毛,满脸的怀疑。
    “回郡王,卑下真不知道。”孟清和眉头一下一下的跳,肩膀上的伤口也开始疼,“卑下只是个总旗,知道的只有从书上看到的,火铳火炮一类,卑下是当真不熟悉。”
    孟清和打定主意,在火铳的这件事上打死也不松口。只要沈副千户不漏口风,没谁能硬把火铳的分段射击套在他头上。
    越是和朱高煦接触,孟清和就越是谨慎。总觉得,这位高阳郡王同史书上记载的有很大不同。
    “罢了。”高阳郡王摆摆手,貌似相信了孟清和的话,“那你来给孤说一说,若是让这个地堡加高,用到边墙之上,如何?”
    “是。”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高阳郡王才放孟清和离开。
    躬身退出房门,孟清和的嗓子已经沙哑,肩膀和胳膊上的伤口撕拉拉的疼,紧绷的神经仍不敢放松。
    一路走到卫指挥使司的大门,才敢略微松口气。精神一放松,身上的伤更疼了。
    将腰牌递给兵卒查验,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孟清和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总不能告诉他们,除非历史改变,否则朱高煦这棵大树只能远观,不能攀爬。就算被树枝勾到也会死得很惨。把他当靠山,相当于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挂了号,只等着脑袋搬家的那天。
    “孟总旗,飞黄腾达了,还要多提携一下自家兄弟。”
    “那是自然,一定,一定!”
    含糊的和守门的边军拱手,应付了几句,孟清和接过腰牌,立刻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走了一段路,伤口越来越疼,硬撑了半天,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靠着一处院落的外墙,想要缓口气,眼前却一阵阵的发黑。暗道一声不好,见迎面走来几名边军,孟清和也顾不得其他,举起没受伤的胳膊,“兄弟,能帮把手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进了几个边军的耳朵。几人脚步一顿,朝孟清和看了过来。
    孟清和见几人停下,连忙说道:“我是西城沈副千户麾下……”
    没等话说完,被他叫住的一个边军已迈步走了过来,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帮过他,还给过他一块马肉的弓兵高福。
    “先别动。”
    高福蹲下—身,带着厚茧的大手落在孟清和的肩头,有袢袄垫着,孟清和仍是嘶了一声。
    “伤口裂了。”
    老边军早习惯了这样的事,谁身上没有几道刀痕箭疤。只不过,结痂的伤口再裂开最是折腾人,不好好养上几天,早晚会留病根。
    孟清和认出了高福,想要问个好,却被高福截住了话头,“你今天当值?”
    “不是。”孟清和摇头,“想去拜见沈副千户,中途遇上了些事。”
    跟着高福的几个边军围了上来,“小旗,难不成这就是你口中的酸丁?”
    “这样真能杀得了鞑子?”
    “不能有假,找遍整个卫所,也再难找出个一样的来。”
    “倒也是。”
    高福扶着孟清和站起身,“我送他家去,柱子,去找个医户。”
    “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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