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要转身离开,那糖铺的老板突然开了口。这老板大约五十来岁,脸部尖瘦,头上戴着一个地主帽,帽子已经有些旧了,帽檐已经裂了口。
    “几位是那欣雨楼的住客?”糖铺老板问道,他微斜着眼睛,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
    爷爷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问道:“是的,咋的了?”
    糖铺老板摇摇头,说:“也没啥子,就是问问,不过你们住在那店里可要当心一点。”
    爷爷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因为肚子里揣着一些这个客店的故事,有些倚老卖老的意味,若不主动上前恳求一番,想必他是不会主动说出口来的。
    “老先生,你是不是听过那客店里的啥子故事,为啥子不讲出来听听,也让我们这些晚辈长长见识。”爷爷顺着他的意思,这样说道。
    糖铺老板见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客人,就干脆将四人迎进了铺子的小圆桌旁。他刚一坐下来,脸上就跟沾了煤灰似的,全都黑了。他悠悠地说:“你们可晓得那欣雨楼是个啥子名堂?”
    爷爷摇了摇头,曾银贵突然插了一句:“我晓得,白天是个客店,晚上是个窑子。”
    糖铺老爷脸上也显露出几丝笑意,他说:“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没错,这种事情那个老板不敢白天干,做窑子要给官老爷交点银子,虽然老板有些关系在局子里,但也不敢太大张旗鼓。不过我跟你们说的不是这件事情,那你们可以想想,他为啥子放着好好客店不做,要做这一块?”
    “那当然是,现在这种年头,客店生意是一个比一个好,尤其是在重庆,做窑子的生意一来不那么好做,二来做起来会给那个老板添很多麻烦。他之所以这么搞,是因为他那客店的生意不好,就算平时其他客店都客满,他那里入住的人数也不会超过一半。”糖铺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略带深意地点着头。
    “这个你倒是说得没错,我过来订房间的时候,找了差不多两条街,全部都客满,这是唯一一间有客房的客店。”曾银贵说。
    糖铺老板笑出声来,他说:“那是因为晓得这间客店或者住过这间客店的人都不会再去住第二次。”
    “啊?为啥子?是不是这客店不干净?”莫晚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糖铺老板压低了声音说,“听他们说啊,那客店里有鬼,就在客房三楼的那个小阁楼里。”
    三楼的小阁楼,爷爷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个躲在房间里的女孩。
    “据说那个阁楼里有一个女鬼,只在晚上出现,好多在那里住店的客人都被吓走了。”糖铺老板说着,一对眼睛睁得老大。
    “那个女鬼长啥子样子?”曾银贵问道。
    “我听说啊,女鬼长了一张白脸,晚上走路都是用飘的!”
    “那这个女鬼一直都是住在这个客店里吗?”爷爷追问道。
    糖铺老板听后,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当我晓得那个客店之后,就听说了那里面的怪事,以前我有几个朋友不相信,还专门在里面去住了一夜,被那个女鬼吓得半夜就跑了出来。”
    曾银贵听后,没忍住笑了起来,他显得有些不屑一顾:“这个女鬼难道还能有李伟的尸体吓人?”
    爷爷听到这话,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难过,他回头瞪了曾银贵一眼。曾银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做出把自己嘴巴封死的动作。爷爷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糖铺老板。
    “哎,我也是刚才看见你们从那个客店出来,又一路看着新鲜,才猜想你们是那个客店里的住客。”糖铺老板从凳子上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说:“我也只是好心提醒一下,你们要有自己的判断,反正哪,住在那个客店里,晚上还是留点心。”
    天色越来越晚,街上行人渐渐回巢,当几人从糖铺出来的时候,过路的人都屈指可数。
    “你说这个老头会不会故意编故事骗我们?”曾银贵问道。
    “刚才三楼上那个女孩你看清楚了吗?”爷爷反问。
    曾银贵这时候却打起了马虎眼,说:“看清了吧,应该。”
    “其实我并没有看清楚,我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她的头发很长,所以觉得是个女娃。”爷爷说。
    曾银贵看着爷爷,拧着眉头仔细回想,他也点了点头:“我也差不多。”
    “会不会是我们眼角的金粉还没有失去功效?”爷爷回想起在丹凤镇上的事情,几人为了看见伥鬼,而不得已在眼角涂上了特制的金粉。这段时间,老是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眼前飞来飞去。
    曾银贵也不知所以,他不敢肯定爷爷的推断是否正确,于是说:“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我们再到三楼去看个究竟?”
    “这样不好吧?师傅都已经交代过了,不要管这间客店里的事情。”爷爷有些担忧。
    “你说我们悄悄上去看一看,他咋个会晓得?”曾银贵脸上带着试探的笑意。
    爷爷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说着,四人回到了客店之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糖铺老板的话在心里起了作用,爷爷一跨过那客店的门槛,就不由得觉得后脊背有些凉凉的。
    走到大堂的时候,那个客店老板斜着眼睛望着几人。
    爷爷想了想,还是先问问这个老板。他说:“老板,你们三楼是不是还有客房啊?”
    老板从他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思,放下手中的算盘,对爷爷说道:“小兄弟,我们的三楼是专门用来堆积杂物的,上面没人。”
    “可我们明明都看见了呢,我们四个都看见了,不可能四个都眼花了吧?”爷爷接着追问。
    老板说:“你们是不是听别人说了啥子?那些都是别人胡乱说的,都是旁边几个客店请来的托儿,天天诋毁我的这间客店,闹得现在也没人敢来住了。”
    曾银贵想开口继续追问,被罗琪给中途按住了。罗琪说:“原来是这样,刚才听外面那个老头说的时候,吓得我一身冷汗,我还在想今晚还要不要住在你们这里,现在倒是放心了,那我们就先上楼了。”
    罗琪拉着曾银贵转身上楼,几人穿过堂屋,走到那木楼梯口前,曾银贵从她手中挣脱开来。曾银贵没好气地说:“你刚才拉着我干啥子?”
    “哼,我不拉着你,你再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估计他就会死死地盯着我们,你就别想上三楼去了。”罗琪一脸嫌弃地看着曾银贵。
    罗琪说得没错,如果让这客店老板听出点什么,而他又正好想要隐藏什么的话,那接下来几人的行动将很难开展。曾银贵反应也还算快,被罗琪这么一说之后,他立刻会意,招呼着几人朝楼上走。
    刚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时候,爷爷看到那门柱边上靠着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正在整理头上已经乱掉的头发,见了几人,她连忙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媚笑。爷爷这时才注意到她胸前的几颗扣子都没有完全扣好,露出胸前雪白的皮肤。
    “哎哟,两位大哥,要不要耍一哈嘛?”女人靠在柱子上,扭动着她的小蛮腰。
    爷爷连忙伸手拦住她:“不好意思,我们只是单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女人连忙站直了身子,鄙夷地看着爷爷和曾银贵身后的两个人。曾银贵说:“对头,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方便,你还是找别人嘛!”
    他的话一出口,就被罗琪狠狠在身上掐了一下。他忍住剧痛,连忙从爷爷身边冲了上去。本来他想就势上三楼,没想到二楼到三楼的楼梯拐角处,被一道大铁门牢牢锁住,上面的铁锁要是没有钥匙的话,估计要好几人用铁钎合力才能撬开。
    “你们住在三楼?”那女人好奇地问道。
    爷爷摇摇头,说:“我们只是想上去看看。”
    “啊?老娘劝你还是不要上去,上面的房子里不太干净。”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都没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也晓得?”爷爷问。
    女人点点头:“这一片的人有几个人不晓得,这间店没有啥子生意,来住的都是路人,老娘要不是不喜欢卖身进窑子,才不会在这种地方来做生意。”
    “哦,谢谢你啊。”爷爷朝他点点头。
    “谢谢光靠嘴巴子说,那好没得意思哦。”女人又做出了要解扣子的动作,吓得爷爷忙不迭地逃回了房间里,惹得那女人大笑。
    回到房间之中,喻广财正坐在灯下看书。见几人回来,他将书收了起来,问道:“你们在跟哪个说话?”
    “哦,一个拉生意的女人。”爷爷说着,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喻广财边上坐下来。
    罗琪也坐下来,说道:“这种地方还是少来,地方不干净,人也不干净。”
    “啥子不干净?”喻广财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刚才出门的时候,在外面听说了这个客店闹鬼的事情……”
    罗琪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喻广财打断,他说:“行了,不要说了,这件事情你们不要管,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些法器在床边,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我们就走。”
    爷爷早已经猜到喻广财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将莫晚从凳子上迎起来,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有啥子事情喊我们一声就可以,晚上睡觉还是留点心。”
    莫晚点了点头,也招呼罗琪回房。罗琪被喻广财这么一说,感觉这个故事已经勾起了她倾诉的欲望和好奇心,一时间有些收不住。她一边跟莫晚讨论着,一边往门外走去。
    两人离开之后,爷爷和曾银贵做了简单的梳洗。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那个女人与人争吵的声音。曾银贵和爷爷扭头隔着墙朝那声音的源头望了一眼,喻广财说:“没得啥子好看的,风尘女子,就晓得招男人的眼。”
    谁知,他的话音一落,那女人突然惊叫起来。喻广财也感觉到了有些奇怪,连忙下床穿鞋。爷爷和曾银贵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只见那个女人坐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身子剧烈地发抖。
    爷爷和曾银贵连忙冲上前去,喻广财也跟了出来。
    “出啥子事情了?”爷爷问道。
    女人不停地摇着头,样子还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她颤颤巍巍地说:“那个人!”
    爷爷连忙扭头望去,果然,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正朝着一个房间快步走去。没等爷爷开口叫他,他就钻进了一个房间里。
    “他咋子了?”曾银贵问道。
    “刚才我准备下楼,他直冲冲地走上来,把我撞到了地上,我本来想让他给我道歉,哪个晓得他站在原地理都不理我。”女人惊慌说道。
    “那也不至于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嘛?”曾银贵觉得有些可笑。
    “刚才那一撞,他拴在腰上的口袋也被我撞落在地上,那口袋装着人骨头,骷髅头!有这么大一个!”女人在面前比画着那骷髅头的大小。
    爷爷缓缓站直了身子,朝着刚才那个男人进去的房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正好与他们三人住的房间正对着。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他伸手熄灭了房间里的灯。
    爷爷越发感觉到奇怪,这个客店,这一晚上莫不是要住齐了妖魔鬼怪?
    送走了那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几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被她这么一闹,原本刚刚袭来的睡意,这下又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曾银贵坐在那张圆桌旁,问道:“刚才你们看到那个男人没有?”
    爷爷点点头。
    “我觉得不像一个正常人。”曾银贵撇了撇嘴。
    “那你觉得他是个神仙?妖精?”
    曾银贵摇了摇头:“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我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给我的感觉有些怪怪的。”
    喻广财这时候也凑了过来,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个巫师,他身上的穿着和走路的神态,看着有点眼熟。”
    “这个巫师和道士到底有啥子区别嘛?”曾银贵问。
    “巫师要比道士起源早得多,他们是最早成为人与天沟通的桥梁的,远古时候祈求天晴下雨,占星卜卦这种人就被称为巫师。比如我们的祖先巴人就传说有十个巫师曾经帮助当时的皇帝安邦定国,这十个巫师长居深山,被称作‘灵山十巫’。其中巫咸就创造了筮占卜,曾经在商朝是个大官。后来巫咸常住在巫山,巫山就是因为他来命名的。”喻广财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后来,巫师逐渐退出政治舞台,逐渐替代巫师的就是僧人和道士。这之后,巫师们纷纷隐蔽于民间,有的地方沿袭着这种秘术,并且将它们改进,用以治病等等。大部分后来都逐渐精于其中一门,比如现在的关亡婆、湘西的巫蛊师等。”
    听了喻广财的讲述,曾银贵有些云里雾里,过了半天,他问道:“那刚才那个男人,应该是属于哪种?”
    喻广财叹了口气:“后来民间的巫师最终分为两种,一种是善类,一种恶类。善类就帮助人趋凶避灾,用巫术看病之类;而恶类就利用一些旁门左道,害人。”
    “我一向都不敢招惹这样的人。”爷爷说道。
    喻广财说:“这个人或许只是单纯地来住店,和我们一样,明天就走了,所以没有必要管这么多,人家也没有招惹我们。”
    “嗯,过了今天晚上就好。”爷爷说着,拍了拍曾银贵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睡下了。曾银贵倒是对住在对面的男人有几分好奇,可还是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跟着爷爷走到了床边。
    “不过,如果那个女人说的话没错的话,我觉得这个人应该带着的不止一个人头骷髅。”喻广财说,“这些骷髅头应该还不是捡来的。”
    “师傅,你是不是猜到啥子了?”爷爷问道。
    喻广财摇摇头:“也没得啥子,不关我们的事,早点睡。”
    爷爷听出了喻广财话里有话,喻广财肯定已经了解了那个男人所干的行当,不过他选择了不说。爷爷猜想,既然喻广财是这样的反应,那就说明很有可能这个男人所干的事情比爷爷和曾银贵事先猜想的要复杂许多。
    曾银贵听后,也瞄了爷爷一眼,他肯定听出了喻广财话里的意思,他给爷爷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追问,先睡觉。
    这天晚上,爷爷一直不停地望着天花板,他总觉得那个住在三楼的女孩跟新来的那个男人有几分瓜葛。可具体两人有什么联系,爷爷也说不出来。这样想着,爷爷就渐渐睡了过去。
    在那个梦里,爷爷再一次跟着曾银贵走到了三楼的那道铁门前。曾银贵告诉爷爷,三楼里到底藏着什么,这个问题让他实在睡不着觉。于是,他找来了一个铁钳子,据说这是锁匠的专业工具。在爷爷与他的合力之下,将那把铁锁给夹断。当那扇铁门被打开的时候,爷爷闻到了一股从里面飘出来的霉臭味。那股阴冷的空气,让爷爷感觉像是受了一阵冬天里最冷的寒风,不由得浑身一颤。
    曾银贵见爷爷有些发愣,就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拽进了通往三楼的楼道里。这木制的楼道上像是长满了青苔,脚落在上面,总是觉得有些站不太稳。两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上了三楼。
    两人走到三楼最右边的那个房间前,只见那房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那阵霉味再次笼罩着爷爷的鼻息,每一次呼吸,他都感觉自己吸入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让他非常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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