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去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又吸一口气,闭目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一个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予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偏静、无人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候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此事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所住小院。公孙衍听出脚步是他,急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亦笑一声,跟着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像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哦,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显然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去秦国。”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频频点头,“他眼下已成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他就保不住命了。”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突然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眼下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孙子,不可轻举妄动。”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只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不一会儿,孙膑以手撑地,从门内出来。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时,飞刀邹来到一处院落。周围并无人家,显然是座独院。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他们进去,迅速将院门关上。
    苏秦闻声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来,搀进厅中。飞刀邹返身退出,在院门外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的门窗均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二人相视,谁也没有说话。有顷,苏秦首先打破沉默,颤声道:“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的嘴角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苏秦摇头叹道:“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当然恨!”孙膑笑道,“开始那几日,恨得咬牙!后来,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何不恨了?”
    “想通了呗。”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道:“孙兄修为已至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听之任之而已。”
    “唉,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叹道,“能够做到随遇而安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呵呵笑笑,转过话头,抱拳道,“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点头,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抬头道:“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孙膑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从大处看,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不难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眼中放光,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孙膑说道,“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制和解。”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必是有所顾虑。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对此也有考虑,”苏秦解释道,“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皆成纵亲,将秦、齐两国东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笑道,“这要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苏秦身子更是趋前:“孙兄之意是——”
    “善搏击者,绝不会腹背树敌,”孙膑侃侃说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也纳入纵亲,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无可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闭目沉思,有顷,拱手道:“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拱手回礼:“苏兄过誉了。”
    “哪里是过誉?”苏秦由衷赞道,“孙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转过话头,不无关切地望着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设法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齐国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去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苏兄过虑了,”孙膑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道,“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蹲下负起孙膑。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道:“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重新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与他别过,转身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里面并无异动,方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中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到馆驿后,苏秦坐在厅中,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列国应对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上榻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苏秦洗梳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
    落座之后,苏秦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与他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点头道:“嗯,六国纵亲,共抗暴秦,这个好!只是——”打住话头,看着苏秦。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苏秦连连抱拳:“好好好,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是在下的算盘打得小了!”苏秦呵呵笑道,“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其实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不说,反倒可能促进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只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苏秦大笑起来,趁势引入正题:“是啊是啊,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陛下也都躲着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朱威听出话音,倾身问道:“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觐见陛下,促成六国合纵之事,特请上卿引见。”
    朱威面现难色:“陛下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苏秦思忖有顷,再次抱拳:“就请上卿引见太子。”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三百余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之后,这儿更见重要。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大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堪比逢泽边上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也渐渐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水泽边,旁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自离大梁之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小声禀道:“陛下,殿下来了,在宫外求见。”
    惠王睁开眼睛,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急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是条大鱼!”
    惠施睁开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乐道:“陛下,大鱼咬的是您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边上。
    惠王赶忙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未做剧烈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多少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惠王乐不合口,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凑前一步,小声禀道,“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顷,抬头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陛下,”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既然此人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道:“陛下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陛下也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你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陛下,”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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