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静心倾听,二人谈的并不是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樗里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时辰已至,不妨前去后庭,一边观戏,一边用膳。樗里疾欣然同意,二人携手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端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根本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樗里疾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甬道上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诸人也都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没有谁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下可把张仪惹火了。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个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在另一只几案上,扯嗓门吼道:“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皆是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快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转身飞跑而去。袁豹急至,见到这个样子,朝张仪忙打一揖,赔笑道:“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次揖道,“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道:“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也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后庭。
    拐过几个弯,二人来到另一进院子,远远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咚咚咚咚”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道:“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因为院子中心搭着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中央主位,樗里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只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拐向右侧,伸手邀他。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巴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苏秦仍旧没有看他一眼,只在那儿与樗里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二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阵儿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想到此处,张仪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径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碗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没有瞧见自己,这些下人如此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高潮,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开眼界了。”
    苏秦应道:“公子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苏秦呵呵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以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不料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栽倒于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公子华显是跌痛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他们又一阵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听到后来,张仪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几人皆吃一惊,齐齐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扭头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急走过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樗里疾、公子华皆吃一惊,面面相觑,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张仪,再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是张仪,张贤弟!”思忖有顷,装模作样地又将张仪打量一眼,摇了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至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起身,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开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连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着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大声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更发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恍然明白过来,手指颤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这个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苏秦呵呵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着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欲走,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住步子,扭头恨恨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十金!”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金,递予张仪:“此为十金,请先生收好。”
    张仪这时也恢复了神志,拿手接过,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脚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似是变了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已经不见踪影,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一边哭号,一边将头猛磕地面,许是用力过大,发出“咚咚”闷响。
    袁豹亦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含泪搀他:“主公——”
    苏秦这儿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樗里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愣了一时,樗里疾缓缓走来,扶起苏秦,回至席位前,见他仍在涕泪交流,唏嘘不已,不解地问:“苏子,你……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苏秦回过神来,拿袖子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大惊,转望樗里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点点头,对二人一字一顿:“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樗里疾方才猛醒过来,忙不迭地朝苏秦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缓缓起身,视樗里疾、公子华于不顾,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里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苏秦后面,朝听雨阁方向急步追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樗里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子华,你速禀报君上,追缴张子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在此守候张子,万不可出现意外!”
    “下官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大踏步过来,一脸怒气,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走到门口,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院门,反手关门。香女思忖有顷,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到内室去了。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香女开门一看,却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张仪回来,立即赶来敲门。香女眉头微皱,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乞丐大声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这种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速速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斥责他道:“你这汉子,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听到此话,乞丐当即将身上衣服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谁要这身好衣服!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来!”
    香女见他差点脱得赤条条的,一时羞红满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张仪走出,几步冲至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三下五除二,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朝他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何曾见过如此暴怒之人,吓得全身打战,屁滚尿流,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站在那儿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上眼睛,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阁里,贾舍人正与苏秦叙话,袁豹走进,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什皆已齐备。”
    苏秦点点头,对贾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贾兄的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他安全带至咸阳,荐予秦公。”
    “带至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此是为何?”贾舍人望着苏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谈何圣君?”
    “嗯,”贾舍人点头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我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苏秦沉思许久,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话何解?”
    “贾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时,先生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与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都是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苏秦思忖许久,轻轻摇头:“不必了。”又顿许久,缓缓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赶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香女开门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是明白来意,回礼道:“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与店家结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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