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国,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无论大小,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樗里疾沉思良久,朝苏秦深揖一礼:“在下今日始知苏子善心,敬服!敬服!”
    苏秦还一揖道:“谢樗里兄体谅。”
    樗里疾仍不死心,倾身拱手:“苏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无论苏子欲逞何壮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谢樗里兄美意。”苏秦笑道,“苏秦做事向来不愿半途而废,还请樗里兄宽谅。”
    樗里疾默然无语,许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天下胜秦之人多矣,樗里兄言重了!”
    “哦,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
    “张仪?”樗里疾大睁两眼,“他不是在楚国吗?”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国。不过,樗里兄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然与秦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矣。”
    “这——”樗里疾愣怔有顷,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纵有苏子举荐,又如何得之?”
    “樗里兄勿忧,”苏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樗里兄若无紧事,可在此处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好呀,”樗里疾拱手笑道,“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第八章连环计,陈轸诬张仪偷璧
    灭越之后,威王似也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再至章华台,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因而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刚过清明,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七旬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殿前台阶上,额角出血,口吐血水,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嫡传亲人只有孙儿景翠,此时正与张仪一道远在会稽郡治理越人。太子槐一面安置后事,一面急召景翠回郢奔丧。快马临行之际,与张仪相善的靳尚托其捎予张仪一封密函。张仪拆开看过,急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道直奔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一路上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至郢都。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只好回到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因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里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顾不上旅途劳顿,领着臣仆清理起来。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不一会儿,一人直走进来。香女见是靳尚,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过一揖:“靳尚见过嫂夫人。”话音刚落,忽闻一股莫名的香味,拿鼻子连嗅几嗅,眼珠子四下里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边看边纳闷:“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个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浑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带异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靳大人了。”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两步,拿鼻子嗅了几嗅,方才信服,啧啧赞道:“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一下,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香女应道:“还没有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瞄一眼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雅致,怦然心动,一时竟是呆了。怔有一时,他才晃过神来,抬头望望天色,见已日暮西山,走前几步,弯腰拣起香女的扫帚,笑道:“嫂夫人,看你累的,这先歇着,在下替你打扫。”言讫,用力清扫起来。
    “这哪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咯咯笑道,“靳大人是贵体,哪能干此粗活?”
    靳尚也笑起来,顿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说完,两只眼珠子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直射香女。
    见他目光露骨,香女脸色微红,后退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也无奈何,只好为您沏碗茶去。”言讫,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不无赞赏地目送她转入门后,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刚扫几下,门外再传车马声,靳尚放下扫把,见到果是张仪,迎上去,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思忖有顷,抬头问道:“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张子有所不知,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僭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陛下。”
    张仪又思一时,点头道:“谢靳兄了。”略顿一顿,“还有一事相求,在下此番回来,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陛下若是问罪,在下——”
    “张子放心,”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紧。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起此事,补一道诏令就是。”
    张仪拱手道:“谢靳大人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大人大恩,在下都将铭记。”
    “你我兄弟,哪能说这事儿?”靳尚拱手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子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能回来就好,殿下说了,眼下不宜见你,要你只在府上守着,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微臣不才,必肝脑涂地,以谢殿下知遇之恩。”
    “此话还是你亲对殿下说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近日来气候变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陡然伤风,时不时地干嗽。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也是昭阳的生母项氏。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国朝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此番景舍过世,作为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然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一番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昭氏、项氏、黄氏等一向与昭氏亲近的名门望族,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得知音讯,纷纷前来探视。一时间,昭阳府前车马踊跃,昭阳迎来送往,与这些权贵结成势力。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昭阳大惊,将邢才拉至一边,急问:“你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道回来,刚至郢都,方才在景府吊唁呢。”
    昭阳目瞪口呆,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摇头道:“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将他请至书房,支开所有仆从,关上厅门,抱拳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甚是平淡。
    “哦?”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上卿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今日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微臣所知,一年来陛下将朝政交予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昭阳思忖有顷:“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于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做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四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于昭氏呢,还是交付外来人张仪?”
    昭阳低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向陈轸:“上卿大人,在下愚昧,眼前何去何从,请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倒是有个宝物,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猜不透陈轸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点头允道:“在下愿去一观。”
    “好!”陈轸起身,礼让道,“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宅中。进得门来,昭阳大吃一惊,因为正堂的砖地上,正中铺一大块红色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的布帘。
    陈轸望着昭阳茫然不解的样子,笑道:“柱国大人,请!”携其手走至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越发不解,指着两边的布帘:“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轻轻击掌,左边的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齐声演奏,奏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不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竟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妓,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物,不想却是一场歌舞,实令昭阳不快。看有一时,昭阳的脸色渐渐阴沉,转头正欲发问,一阵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衣着大胆、肚皮全裸的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一身异香,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骚,万般风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竟是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喏,旋入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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