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
    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
    “贤弟欲至何处?”
    “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
    “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
    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
    “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
    “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
    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
    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
    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
    张仪点头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
    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
    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
    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
    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
    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
    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
    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
    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
    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
    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
    “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
    “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
    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
    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
    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
    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
    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
    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童子斜一眼张仪,嘻嘻笑道:“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花豹,特会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时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士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正自心惊,苏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苏秦谢过姑娘。至于何处栖身,我们自有主张!”
    “既然两位士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吧!”玉蝉儿说完,一个转身,款款走回草庐。
    苏秦看看日头,示意张仪,自己率先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张仪跟上,与苏秦一道登上一处高坡。苏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离草庐二百步开外的一个山窝子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甚为满意,朝张仪点了点头。
    张仪不明就里,不无奇怪地望着他:“苏兄,你——这是干啥?”
    苏秦唱道:“此处适宜读书,可以起房造屋!”
    “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
    “贤弟请取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走到草庐前,向童子讨借斧锯。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说是只有斧子,没有锯子。张仪看看斧子,还算锋利,拱手谢过,别在腰间,与苏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时,两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吭哧吭哧走下山来。
    二人埋头干到天黑,山窝子里已经堆起十余根木头。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与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道又上山去,干到天黑,大小树林再次扛回数十根。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铺在地上。再后是搬运石头,割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用的各种料材。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子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在房顶,开始铺缮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处,站在那儿,眯缝两眼凝望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彻底完工了,这也爬下木梯,朝张仪扬了扬手。张仪飞跑过来,嘻嘻笑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真得学那有巢氏哩!”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童子的叫声:“两位士子,蝉儿姐叫你们吃饭哩!”
    听到玉蝉儿赏饭,两人皆是一怔。
    张仪喜道:“苏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见我们这些日来辛苦,犒赏我们哩!”
    苏秦搓搓两手,拍打几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腼腆地笑了。
    草庐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条石几上放着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丢了个眼色。
    童子拿起碗、勺,舀满两碗,一人面前各摆一碗。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转向玉蝉儿,“是姑娘烧的?”
    童子接道:“当然是蝉儿姐烧的!”
    张仪有心巴结,脱口赞道:“啧啧啧,张仪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此话,怕是饿出来的。”
    张仪扭头朝向苏秦:“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亦在喝粥的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朝玉蝉儿笑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转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苏士子唱得好!”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着苏秦:“童子甚想知道,苏士子为何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故作思考一下,点头道:“嗯,童子明白了。苏士子如果说话,就会结巴,而唱起歌来,就不会结巴了,是不?”
    苏秦点头。
    童子又想一会儿:“苏士子,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士子总不能一直编那许多词儿吧?”
    此话点到了苏秦的死处,他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同情起来,看着苏秦,轻叹一声:“唉,说话结巴真不方便,苏士子,您想没想过治好它?”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笑了,转对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与苏士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他的口吃。只是士子来得不巧,刚巧遇到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一说,苏秦、张仪心头皆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是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自去喝粥。
    童子一拍脑门:“蝉儿姐,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临走出时,曾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儿,过这么些日子,竟是将它忘了。”
    玉蝉儿沉思有顷,点头道:“嗯,若是此说,这包药丸,想必是先生留与苏士子的。你去拿来看看。”
    童子应过,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药包走出草堂。
    玉蝉儿拆开一看,高兴地说:“快看,正是先生留给苏士子的,还有话呢。”
    玉蝉儿拿出一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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