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机连连点头:“嗯,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回禀爷爷,”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缓缓说道,“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墨子前辈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唉,”孙机长叹一声,“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不无惊异地问:“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爷爷,”孙宾沉思有顷,抬头望着孙机,“您今儿似是有事,能否告诉宾儿?”
    孙机点头道:“宾儿,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马上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甚是惊异,“爷爷,眼下风平浪静,为何应战?”
    孙机缓缓起身:“狼想吃羊,羊怎会甘心呢!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你立即动身!还有,告诉你父亲,现在还有时间,让他组织人马,将壕沟挖深一些,放满水!”
    孙宾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郡守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让他们预演一遍,果是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万民攒动,精彩纷呈,整个场面比起孟津之会不知热闹多少。上将军公子卬率领的五万甲士也已赶到,从大梁城郊到逢泽,到处都是甲衣裹身、长枪在手的大魏武卒,为逢泽平添了几分隆重和森严。
    观瞻过后,陈轸盛赞大梁郡守,对整个仪程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以使场面更为出彩。同时,陈轸对大沟开通之事也做了别开生面的安排,就是在大典结束之时,由陛下亲自开闸,然后引领列国君主纵马追逐奔涌而下的潮头。陈轸相信,这个场面不仅壮观,而且能使列国君侯亲眼目睹大魏陛下所创造的人间奇迹,留下深刻印象。
    大梁郡守不敢怠慢,当下组织人力物力,全面准备称王大典。在魏惠侯的车辇到来之前,一切皆已备妥。
    魏惠侯提前三天赶至大梁。陈轸、公子卬、大梁郡守等原本安排他在大梁郡守府中安歇,惠侯执意前往逢泽,住在早已为他设好的大魏行辕里。
    在大魏行辕的左右两侧是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位置也是陈轸早已划定的,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卫等,凡是发送传檄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着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侯顾不上旅途劳累,一到行辕就使人召来陈轸,听他禀报会同事项。陈轸详细讲述一遍,惠侯连连点头,乐不合口,大声赞道:“好好好,寡人得爱卿,犹如武王得姜尚啊!”
    惠侯自比武王,更将陈轸比做子牙,这是陈轸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因而一下子愣了。待反应过来,陈轸当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喜极而泣:“陛下——”
    魏惠侯哈哈笑道:“爱卿速起,寡人还有大事问你呢!”
    陈轸赶忙爬起,哈腰望着惠侯。
    “离大典尚有三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眼下没有,想必他们皆在路上呢。陛下放心,不出明后日两日,微臣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逢泽水多路杂,不太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确保路上不出差错!”
    “微臣遵旨!”
    翌日晨起,陈轸安排几个大夫分不同方向各迎五十里。及至天黑,竟是不见一家前来。陈轸有些急了,第三日使人再迎五十里,却只接到义渠君、中山君和宋公。所限时辰已至,明日即行大典,陈轸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惠侯的行辕。
    “陈爱卿,”魏惠侯抬起头来,目光热切地望着陈轸,“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扑地跪下,轻轻摇头。
    魏惠侯一惊,急问:“都是哪些来了?”
    “回陛下,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侯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粗,脸色阴沉。在场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魏惠侯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陈轸:“卫公几时能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侯却是单单提出卫成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略略一怔,马上心领神会,小声禀道:“据探马来报,卫公眼下仍在帝丘,亦未派人前来赴会!”
    魏惠侯的面孔渐渐狰狞,继而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
    魏惠侯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连这条胆小如鼠的老狗也敢抗命!”
    “陛下,”陈轸奏道,“以微臣推测,卫公敢于抗命不来,怕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侯抬头,望向陈轸:“爱卿说的可是田因齐!”
    “陛下圣明!据微臣所知,近几年来,卫公每年使人问聘齐国,向齐公纳贡,似乎已是齐的属国。”
    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孟津大会时,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得寸进尺,越发目中无人!”
    “陛下,依微臣之见,我们可杀鸡儆猴,拿卫公祭刀。卫与我犬齿相间,如果伐卫,不出十日,大军就可攻至帝丘!”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过来,交父王治罪!”
    魏惠侯斜他一眼,微微闭上眼睛。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辕门外候见!”
    魏惠侯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宣”字刚一出口,魏惠侯急忙摆手:“慢!”
    毗人怔在那儿。
    魏惠侯望向陈轸:“怎么不见秦公?”
    陈轸也怔了:“这——微臣不知!”
    魏惠侯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眉头略皱一下,缓缓站起身子,低沉地说:“大开辕门,随寡人迎接秦国太子!”言毕,正了正头上的王冠,率先走向辕门。
    当脸上挂着微笑的魏惠侯突然站在辕门口时,嬴驷、公孙鞅着实大吃一惊,但也几乎是在同时,二人扑地跪下,连拜三拜。
    拜毕,嬴驷朗声禀道:“大魏公国秦国太子嬴驷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跟着唱道:“大魏公国秦国大良造公孙鞅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魏惠侯健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嬴驷、公孙鞅一齐揖道:“谢陛下!”
    魏惠侯伸手礼让道:“两位请!”
    嬴驷、公孙鞅卑恭地说:“陛下先请!”
    迎宾雅乐声中,魏惠侯头前走去,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太子申、公子卬、陈轸三人。
    回到行辕,众人分宾主坐定,魏惠侯的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侯前面,叩道:“嬴驷谢陛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临行之际偶感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特嘱嬴驷向陛下请罪!”
    魏惠侯微微点头:“秦公贵体欠安,自然不宜劳动。你回去后转告秦公,他的心意,寡人领了!”
    嬴驷再拜:“嬴驷代公父叩谢陛下不罪之恩!”
    魏惠侯摆手:“爱卿免礼,看座!”
    嬴驷起身,坐下。看到公子卬的眼睛一直盯向自己,公孙鞅心中有数,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向魏惠侯,拱手道:“启奏陛下,秦公闻知陛下答应结亲,欣喜异常,当即嫁女。秦公亲为紫云公主选择嫁妆,因不胜劳累,方才受风着凉,病卧于榻。临行之时,秦公不顾病弱之体,勉强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眼下公主已被五大夫樗里疾护送至安邑,只待大典过后,就可与上将军完婚!”
    听到此话,魏惠侯方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不无感慨地说:“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公子卬立即接道:“父王,只要魏秦结盟,还怕天下列国不成?”
    “上将军所言极是!”公孙鞅连连点头,朗声应道,“临行之际,秦公亲执鞅手,对鞅言道,‘公孙爱卿,请你务必转告陛下,秦、魏既已结亲,当是生死盟友,陛下若兴征伐,无论要兵要粮,尽可吩咐,秦国君臣甘当马前走卒!’”
    魏惠侯愈加感慨:“好好好,秦公有此忠心,寡人甚慰!”
    “陛下,”公孙鞅别有深意地问道,“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似乎仍未到齐,别是没有接到传檄吧?”
    魏惠侯微微一笑:“公孙爱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故作惊讶:“哦?”
    魏惠侯的声音陡然严厉,似从牙缝里挤出:“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还没有寡人请不到的客人!”略顿一下,放缓声音,转向公子卬,“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在!”
    “就依陈爱卿方才所奏,发大军五万,征伐卫公!”
    公子卬精神抖擞:“末将遵命!”
    “嗯,”魏惠侯微微点头,似是自语,“杀鸡儆猴!这个譬喻不错,就宰这只小鸡,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只猴子再敢蹦跶出来!”
    公孙鞅、嬴驷会意一笑,起身叩拜:“陛下神武!”
    逢泽称王大典因诸侯多未赴会而草草结束。大梁郡首精心准备的民间歌舞和陈轸刻意筹划的开闸赶潮,被伐卫大军的滚滚车轮取代。
    逢泽会后的第三日黎明,随公子卬赴会的五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开至魏、卫边境。
    时下正值麦收,这一年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着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大魏武卒却列队挺立,一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武卒面孔辉映在黎明时分的晨曦里。
    全身披挂的主将公子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数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眉毛渐渐拧起,右手伸向腰中,按在魏惠侯亲赐的宝剑的剑柄上。
    左军先锋裴英昂首挺立在另一辆战车上,目光一刻不离公子卬按剑的右手。
    有顷,公子卬缓缓抽出宝剑,扬向空中。公子卬的面孔渐趋凶狠,猛然挥剑,一字一顿:“将士们,向卫境进军!”
    裴英猛抖缰绳,长枪一挥,扯着嗓子吼道:“冲啊!”
    数百辆战车、一万人马立即跟在他后面,风驰电掣般卷向卫境。一时间,卫境内外狼烟四起,哭声连天,大魏武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横扫卫国边邑顿丘、林丘,直逼重镇平阳。
    平阳城墙上,五千卫国将士严阵以待。西城楼上,守丞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渐渐滚近的烟尘,浓眉紧锁,有顷,转对孙安:“孙将军,这儿有本将在,你去东门,那儿地势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
    孙安略一点头,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飞向东门。
    早已换上一身戎装的孙宾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战阵,心情甚是激动,握枪之手微微颤动。
    孙操看一眼孙宾,从袖中摸出一封告急战报,缓缓说道:“宾儿,魏人入侵,你速去帝丘,将军报呈予君上!”
    孙宾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孙宾手拿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马,径驰东门,叫开城门后,箭一般驰向帝丘。卫宫接到战报,顿时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问道:“诸位爱卿,大敌当前,可有御敌之计?”
    众臣面面相觑,有顷,当朝太师,也即卫成公的异母弟,跨前一步朗声奏道:“启奏君兄,微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太师应道:“兵法云,不可战,则降!今敌强我弱,我当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附和:“君上,我等赞同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方为上策!”
    太师再次奏道:“君上,我势单力孤,不能以卵击石啊!”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思有顷,成公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大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于数日前表奏君上!”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的表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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