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不是一个多情的人。或者说,看惯了风月的,能有多少有情人?舍她,不过就是在心上割一刀,我自己下不了手,不妨借他人之手。这刀割下去,必会鲜血淋漓,痛得越彻骨,才越能铭记。
    反正我的结局总归是入地狱,早晚的问题。
    在佛像前跪求了三天三夜,是找了一剑封喉之后。
    我觉得自己疯了,因为渴望她的爱,我疯魔了。后来大管事在我的背上一鞭一鞭抽着,我竟然有了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
    这一切都是我该承受的,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
    我跪了三天三夜后,老方丈出来看我,我问他:“命是天定的么?”
    他说:“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
    这话我没听明白,只笑着回他:“师傅,佛主不收我。”
    他打了个禅语,对我说:“施主,你有一段未了的前缘,切记强求不得。当缘尽,人自散。是是非非皆如过眼云烟,倘若放下,立地便能成佛。”
    放下么?她已经生入了我的骨血里,如何放下?
    老和尚看我的眼光满是怜悯,长叹了一口气,方才给了我护身符。
    他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是来求符的,我只是罪孽深重,需要责罚。
    我的生命徒留罪恶,幸福?那是什么?是我长在我心中的那颗珍珠么?在骨血中孕育,每长一点,都会撕心裂肺得疼。
    可那,真正切切是我的幸福。
    佛家一直说,痛是因为奢求太多,可我依然虔诚地祈祷,当让我再遇到她的一日,一定不要擦身错过!因为我怕来生,会再无缘与她相见……
    我想过与她一起死,想过很多次很多次,多到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她举起了那杯酒的时候,我便知道她饮下后会出现的神态,和反应。这一幕在心里排演过了太多遍了,那样强烈的欲望……我想与她在一起。
    我只想与她在一起,哪怕一起死也罢!
    再不分开。
    可我终究还是夺过了那杯毒酒,最后的关头,我竟舍不得她死。
    她的眼里是一整个世界的温暖,我宁愿自己溺死在那里。
    离开的时候,我的灵魂包裹在她的眼神中,仿佛又看到了幼年时她温柔地给我擦那带着薄荷香的药,然后我们一起去看那只兔子,那是只有我们彼此知道的秘密。
    我的一生短短不到二十年,仿佛都在这一回首间成了永恒。
    院中桂花飘香,暗香浮动,她给我讲着她在外头听来的故事,我仰望她的双眼;彼时风正缓,水波正微澜,我吃着她带来的桂花糕,告诉她我下午又抓了一只蟋蟀,斗赢了前天她抓的那只。
    亭内微风徐徐,荷花池碧波映月,心如海天一般开阔,浩瀚四方。我享受着每一顿毒打后她带来的温柔,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春风依然会吹开寒冬的凛冽,夏花依然会绚烂着开满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她依然眼中含笑带着温暖我此生的温柔。
    她在我的心里,我在她的眼中。
    此一生,足矣。
    又见香雪海i
    大风夹着暴雨席卷而来,哗啦一阵,亭中尽被淋湿。
    梁北戎垂眸,对着情之的尸体行了一礼。
    纵然这是他唯一的结果,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勇气自行了断。
    白吟惜却疯了一样挣扎着站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将抱住她的无牙推开,跌跌撞撞向梁北戎冲过去!
    “吟惜!”无牙赶紧上去拉住她的袖子,她却已经跑到梁北戎面前,死命地打他,声音悲泣得像失了幼崽的兽。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虚伪的人,逼死了情之还敢惺惺作态!这下你可满意了?!”白吟惜尖叫起来,已然分辨不出那其中夹杂了多少悲伤。
    梁北戎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她打骂,脖子上甚至被她的指甲抓出了血痕!无牙上前死命抱住她,大声道:“够了!吟惜!”
    白吟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那支玉笔,问梁北戎:“你要的是这个东西,是不是?”
    梁北戎一愣。
    白吟惜转头问无牙:“你要的,也是这个,是不是?”
    无牙拧起了眉,看着她,默然。
    白吟惜忽然大笑起来,“李钰要的也是这个,可你们知道么,李钰守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不知道他要的东西我早就送给了他!他有眼无珠,宝贝在手里还不知道;他有眼无珠,为了我这样的女人断了一条手臂!”
    “无牙你呢?你这番委曲求全想要的东西,如今出现在面前,有什么想法?是夺过去,将我抛弃,还笑话我的自作多情?或者如你所说带着我远走高飞?”她死死地盯着他。
    白吟惜的眼神着实骇人,无牙才只愣了那么一下,她已经把他推开,后退两步,愤怒地举起手,将那支笔狠狠砸到地上!
    伴随着清脆的玉器破碎的声音,玉笔碎片四散开来,露初了藏在笔中那一卷裹得很紧的黄色丝绸来。
    梁北戎飞身上前欲夺之,哪想无牙已先一步出手挡在他面前,站在一旁的梁北戎的随身侍卫立即拔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攻向无牙!
    无牙抽鞭,一对二虽然占不了便宜,但一时半刻倒也防守得当不给人机会。那侍卫眸子一沉,短刀换了个方向,忽然攻向失魂落魄蹲在情之身前的白吟惜!
    吟惜没躲没闪,那一刻,竟是认命地闭了眼。
    然而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倒是一道滚热的液体哗一下洒到她的身上,睁眼方见无牙用身体挡住了那根本来不及格挡的刀!
    梁北戎大约也没想到手下会出这招,只是微微沉吟一下,弯腰欲捡那笔中黄色的绸缎。
    正在此时,一把飞刀插至身前,梁北戎险险躲过,却见一名风流倜傥的男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
    梁北戎心下暗自一惊,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竟完全没察觉到!
    “看样子我好像错过了一场好戏。”那人慢条斯理地说,狭长温柔的双目随着他展开的笑容微微弯起,他低沉含笑道:“今儿个雨那么大,你们都留下来吧。”
    说罢,他站正身子,懒洋洋地向前走来,声音却越来越阴冷,“永远,留下来吧。”
    梁北戎捏着扇子的手紧了紧,见他这样懒散地走来,浑身却是一个破绽都没有!梁北戎心中暗暗估量,此人功夫甚高,怕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那人在距离他们一丈开外处停下脚步,续而又微微向前迈了一小步,那一步之后,他身体纹丝不动,玄色的长衫却被一股从脚下升腾起来的气流吹开,煞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梁北戎不由后退一步,冷汗已从背后滑落,雨滴随着风刮入廊内,他却已然感觉不到寒冷……
    恰在此时,一个妙龄少女清脆的声音从那人背后传来,如冰击碎玉,令人心中一颤。
    “行了,无夜,让他们走吧。”那声音虽然年轻疏懒,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梁北戎不禁望过去,只见到拐角处被廊柱挡住的地方露出了半身橙色的裙装,色泽明媚,胜过三月里盛放的鲜花。
    本还在情之手里蹭着的黑猫忽然起身,低低地叫了一句,就向那道身影窜过去,然后停留在橙色的裙摆处呜咽似的撒娇。
    梁北戎微微敛神,道:“多谢庄主。只是梁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那块黄色裹脚布你若稀罕,拿去便是。”说罢,橙色纱裙漾起了一个美妙的弧度,转过身去,顿了顿,又道:“无夜,把无牙带进来疗伤。”
    无夜看了眼地上那三人,问:“情之呢?”
    庄主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静默了一下,说了两个字:“烧了。”
    无夜没有回答,这下不只是白吟惜,连梁北戎都怔住了。烧了?好歹是庄内的人,庄主怎这般歹毒,要他死无全尸?!
    无夜用他惯常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是。”
    “呵呵。”纱裙微动,她边离开边说,“梁公子,回去告诉那个人,这笔帐,向晚记下了。”
    梁北戎微颔首,捡起黄色的密旨,收入怀中,与手下离开。
    无牙那一剑恰是被刺在心肺处,白吟惜除了用手捂住那道不断淌出血来的口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那三个爱着她的男人在同一天,都在她的怀里沾了血。是她造的孽么?是要用她的血来偿还的血债么?
    “吟惜……”无牙轻轻念着她的名字,神智开始模糊,“不要弃我……”
    她将他抱紧,开始害怕他也会像情之一样,身体慢慢变冷……只是好在心脏还跳动着,跳动着……
    “真可惜,好好的一支笔。”无夜叹气,先把玉笔的碎片捡起来,走到白吟惜跟前蹲下,笑道:“夫人可真了得,我庄内两人都被你拐去了心。”
    白吟惜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给我吧。”无夜从她手里接过无牙,抱起,对身后默默跟随的书童说,“琬裕,送客。”
    白吟惜一惊,拉住无夜的袍子,急道:“等一下……无牙他……”
    “无牙生是一醉山庄的人,死是一醉山庄的鬼。”无夜没有问头,只轻声道,“情之也一样。”
    白吟惜终是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无夜将无牙带走。
    琬裕来到她面前,轻唤道:“夫人?”
    白吟惜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他温婉地笑道。
    那明亮的双眸,那青涩的笑容,仿若情之。
    白吟惜怔了怔,向情之看去。刚刚来的两个山庄仆人,正要带走情之。她猛地拉住琬裕的手,摇头道:“不要……不要烧……”
    琬裕轻轻将白吟惜从地上扶起来,说道:“夫人,这是情之的愿望。”
    “愿望?”
    “情之说,他这一生为身份所累,为自己这一肉体所累,因此希望死后能将他烧成灰,洒进风里,这样,他才可以自由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琬裕浅浅一笑,柔声道,“还有,可以永远在你身边。”
    眼泪漫过眼角,本以为再也流不出泪来,如今淌出的却像是血。
    原来,这个纯净如清泉的少年,将死亡看成了自己唯一的解脱……那无牙呢?
    “夫人,山庄里的,都是醉客。”琬裕将白吟惜扶上马车,放下帘子前最后说了一句,“一醉山庄,只为那一宿之醉,感情,若不能固如磐石不怕伤害,还是如云散去了吧。”
    ……
    这一年的红梅开的格外娇艳,撒满枝头的点点红色与白雪相映,仿佛是枝头流出来的血。
    离兰陵几百里外有一个小镇就叫红梅镇,镇上家家都种着红梅,每到寒冬便可见的梅花绽放枝头。
    北国的冬天冷的严酷,此时已近春节,镇上的铺子都挂满了红灯笼,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分外鲜艳。此时寒风夹着雪片飞撒下来,悄然无声,仿佛绵延着从天而降的思念。
    可付家的掌柜此时却没时间赏雪,而是领着兰陵来的贵客看宅子。付家本也是镇上的首富,可惜到了付进成这一代败落了,生意不好,花销又大,于是只得将父亲在世时盖的一处新宅卖掉,充作过年的花销。
    这红梅镇本是有着几百户人家的小镇,能买得起付家大宅的人不多,付进成卖了几个月也没有消息,突然前几天来了一个买家,看了宅子后二话没说便付了定金,说好今天写契约。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时间已过午时,付掌柜的不由着急起来,这时却听外面小二的招呼声传来:“这位爷,掌柜的等您半天了,里面请。”
    付掌柜忙迎上来,赔笑道:“秦公子让我好等啊。”
    只见进门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披着上好的狐皮披风,进屋后解下披风,便是一身浅紫色的绸缎长袍,显得眉目格外清秀,只是神色间却不见笑颜,一双眸子更是黑的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付掌柜和他打过一次交道,深知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个商场老手,那日谈价钱时他便领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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