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你说不说——哎呀,叫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没意见啊!”
    在佟义的强烈抗议之下,崔朔终于别开视线,沉默许久方淡淡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他哪里露出了端倪?
    “感觉喽。”见他没有生气,佟义也轻松起来,“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自问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你这人生得这般好,最招女子喜欢,却偏偏在女色上十分冷淡。我一开始也和旁人一样,觉得你是难忘发妻。可后来却觉得也许我们都被你骗了猜。”
    他凝视着崔朔足以使女子看得痴迷的侧脸,慢慢道:“我觉得,你心里藏着一个人。”
    酒杯猛地放上石桌的声音。
    崔朔的动作太快,酒杯没有放稳,在半空中歪了一下,便慢慢倒了下去,里面的美酒顺着流淌出来。
    佟义看看酒杯,再看看崔朔,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崔朔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姐,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既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她在一起,想来你们之间是没什么希望的。”佟义道,“我们是朋友,我不想看到你终日自苦,还要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担上绝嗣的风险。”
    崔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从前我总劝你逝者已矣,看开一点。其实现在也一样。那位小姐既然注定与你无缘,那她对你来说就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不一样。”
    佟义正一本正经地进行说服教育,忽然听到他冷静的回答,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说,不一样。”崔朔慢慢道,“她若真死了,那么人死万事空,我可以想象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安乐祥和的生活。可她还活着。而且我知道,她活得很累,很辛苦。我没办法不去担心她。”
    今晚上那一曲,不止陛下听进去了,他作为合奏人,更是听得明明白白。
    她心中原来藏着那样多的恨意和不甘,她原来过得这么不快活。
    其实早该猜到的,不是吗?
    堂堂皇后,一国之母,却陡然被废,以废后的身份过了一年之久。就算如今再蒙圣宠,也不过是居妾妃之位。
    夫君如此狠心的对待,她怎么会过得好呢?
    佟义看到皎皎月色下,崔朔昆仑玉一般的眼眸中,是明明白白的痛意。
    他在为那个勾去了他魂魄的女人心痛。
    “你担心她,可你能帮上她吗?”佟义心头不忍,却觉得长痛不如短痛,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你此刻还待在这里,没有去解救她,我便知道,对于她的处境你根本无能为力。既然如此,你担心又有什么用?”
    是啊,他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就好像之前,他听闻她被废的消息,心里再痛再难受,也只能任由事情的发展。
    就好像今夜,他听到她琴曲中的心声,也不能明白地表示出来,只能在陛下发怒前,为她编出一个脱身的借口。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佟义看他神情似有松动,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正想高兴,却听到他语带苦涩,“情之一字,若真能说放手就放手,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困宥于此了。”
    冥顽不灵到这个地步,佟义忍不住气结,一拍桌子就要离开。
    崔朔及时在他身后唤道:“阿义。”声音里满是无奈。
    佟义驻足,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算了算了,懒得管你。”说完这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是我第几次说这话了?都是被你害的,我现在跟个老妈子一样,一句话反复唠叨。让芸萱知道一定又要笑话我了。”
    崔朔只能苦笑。
    “罢了罢了,只要你觉得值得就行。我不会再试图强迫你了。”
    崔朔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省得,你放心吧。”
    其实不用崔朔交代,佟义也知道这话绝不能乱说。他已从崔朔的言辞中猜错,他心仪之人必定身份不凡。若回头真闹出什么事来,大家都要一起倒霉了。
    佟义离开之后,崔朔一个人坐在石桌前。中秋的月色总是最好的,铺在地上如霜似雪,让他想起记忆中的那一年。
    隆冬时节,飞雪漫天,天地一片洁白。他刚刚及冠,因在族中待不下去了,便独自一人跑到煜都读书。某天受友人邀请,前往顾府作客,却在庭院中看到一个小姑娘。
    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粉色袄裙,眼睛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蹲在地上逗面前不远处的一只麻雀。
    他觉得有趣,便驻足打量她。孰料不过片刻,她便皱了皱鼻子,问道:“谁在那里看我?”
    他只觉得她皱鼻子的表情十分可爱,像一只生气的小猫,遂笑道:“小娘子勿恼。某乃三公子的客人,一时好奇才会如此,并无恶意。”
    “哦,你是三堂兄的客人啊。”她站起身子,语气里带上一丝欣喜。
    “三堂兄?”他挑眉,“怎么小娘子竟是顾府的小姐?”
    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她身上的衣裙虽然洁净整洁,衣料却都不是上乘,不像金尊玉贵养大的顾府小姐。
    她闻言抿唇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小姐啦。我只是顾府的远房亲戚,随父母来寻亲的。”
    他了悟。顾氏这种大家族,旁支远亲最多不过,每年恐怕都要接待几拨这种人。
    瞥到她眼睛上的纱布,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她摸摸纱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南方人,这回来煜都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因为以前没人告诫过我,所以前几天堆雪人的时候我一时高兴,对着积雪看久了,害得眼睛被灼伤了。不过没关心,大夫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忍不住微笑。从前听人说过,第一次来北方的人多会犯这样的错误,贪看积雪,结果导致眼睛被雪光灼伤。不过听说归听说,他还是头回亲身遇见一个。
    忽的想起一事,他忍不住蹙眉,“怎么没侍女跟着你?你这个样子到处乱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她听他声音似乎有些生气,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我眼睛受伤之前常来这里的,周围有什么东西都很清楚,不会摔到。”顿了顿,“侍女姐姐们都很忙,整天照顾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她说到“侍女姐姐”时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立刻明白了。大家族里都是如此,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对不重要的人从不愿多费心。那些侍女大抵见她一个从乡下来的堂小姐,无权无势,便不耐烦照顾她吧。
    看到她几乎被纱布遮住一半的小脸,他的心忽的一软。
    他们的境遇何其相似?都是名门望族里的边缘人物,身处热闹繁华间,却永远无法插足进去。
    他起了怜惜之心,想起她适才听到“三公子”时神情喜悦,遂柔声道:“我去见你三堂兄,你可要一起?”
    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然后腼腆地笑了笑,“不了,我还是不去打扰三堂兄了。这位公子,您不用陪阿云了,去忙自己事吧。我再玩一会儿就回房了。”
    “阿云?”他笑起来,“原来你叫阿云啊!”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她虽年幼,却也知道女儿家的闺名十分矜贵,轻易不能说给陌生男子听。
    他见她白净的小脸越来越红,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娇羞之态让他的心蓦地一动。
    然而转瞬他便清醒过来。她窘成这样,要是一个羞愤转身逃跑就糟了。她这会儿眼睛上还缠着纱布,什么也看不到。若脚步一乱,只怕就要摔倒。
    这么想着,他立刻道:“行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今日天冷,小娘子别在外面待久了,快些回房吧。”
    她低垂着头,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恩。”
    他转身离开,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好让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转过一个拐角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去看她。
    积雪覆盖的庭院里,她孤孤单单地立着,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那样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记得多年以前,母亲忌日那天,他也曾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院中,茫然四顾,却寻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那天和顾三郎见面之后,他尽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小姑娘,眼睛上裹着纱布,一个人在那里和麻雀玩儿。挺有意思的,是哪屋的侍女么?”
    顾三郎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说的大抵是我的远房堂妹。她几个月前刚到煜都,最近得了雪盲症,正在上药呢!”
    “哦。”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妹妹模样挺讨人喜欢的。”
    顾三郎夸张地挑高了眉毛,“她若知道整个煜都少女的梦中檀郎夸她模样好看,定然要乐得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忍不住附和道,“不过确实,我这堂妹心性纯良,脾气温和,比我那几个亲妹妹讨人喜欢多了。”
    “她叫什么?”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顾三郎却忽然警觉了,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问这么多,你不会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他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我若娶了你妹妹,岂不成了你的妹夫?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大哥!冲着这个,我也绝不会这么做。”
    他这么一说,果然逗得顾三郎哈哈大笑,疑心尽释,“告诉你也无妨。她唤作顾云羡,她自己的父母都管她叫云娘,但你也知道,顾氏这一辈的女儿都从云字,个个都是云娘。所以这府里的人按照她在他们那一支里的排行,唤她一声三娘子。”
    顾云羡。云娘。他在心里默念,尔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如她的人一样,让他喜欢。
    64
    顾云羡直到回到含章殿时,心中仍有些忐忑。
    自己今晚真是太大意了,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弹出那样的曲子来。虽然事后在崔朔的帮助下掩饰过去了,却不知皇帝那边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嘉奖了崔朔,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她不安。
    从庆安殿回寝宫的时候,她本想进自己的轿辇,却被皇帝一把攥住手。在她迟疑之际,他已将她拉近了明黄帐幔的御辇之中。
    轿身宽敞,即使坐两个人也丝毫不显拥挤。她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看到他一坐进去就闭目沉思,整张脸都写着“不想说话”四个大字,也就放弃了。
    含章殿宫人没料到今夜皇帝会驾幸,更没料到顾云羡会从御辇上下来,一个个都有些无措,还是采葭笑着提醒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去给陛下和娘娘准备洗漱用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阿瓷泡了茶,顾云羡捧了一杯,与他相对而坐。见皇帝还是不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她还是谨慎些好。
    这么想着,她垂眸看着瓷盏里清亮的茶汤,眼神逐渐变得飘忽。
    皇帝隔着一张案几,瞅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幽深难测。
    “对了,今日是中秋佳节,朕还不曾送你节礼。”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清醒,“什么?”
    皇帝重复道:“朕说,朕要送你一份中秋节礼。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愿意搭理她了,想了想,谨慎道:“臣妾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看着给吧。”
    皇帝笑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涩意。
    正在此时,何进抱着一张瑶琴进来,行了个礼,“陛下,臣把‘绿猗’拿来了。”
    “‘绿猗’?”顾云羡奇道。
    皇帝解释:“就是你今晚弹奏时用的那张琴。”
    顾云羡回忆起那悠扬清淑的琴声,不由道:“这倒是张极好的琴。”
    “这是自然。这‘绿猗’是在孝宗朝时由当时最著名的斫琴师制作而成,后来孝宗皇帝将它赐给了自己的嫡亲侄女、未来的儿媳妇。”见顾云羡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也就是后来的贞淑皇后。这琴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是张实实在在的古琴。贞淑皇后驾崩之后,就一直收藏在宫中,不曾转交他人。”
    顾云羡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在心里揣测他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朕把这张琴送给你,好不好?”皇帝看着顾云羡,明亮的烛光里,他眼神温软,“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很羡慕贞淑皇后。这是她的琴,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口气太温柔,让顾云羡一时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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