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敢。”庄令仪忙道,“臣妾与柔婉仪同住一宫,照顾她本属应当。”
    “陛下。”顾云羡忽然开口。
    微不可察地,皇帝搁在案几上的手微微一动,玉觥内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
    隔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再次听清楚了她的声音。
    腊八那天,他从含章殿出来,下定决心要悬崖勒马、保持理智,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去看过她。
    所谓不近则不乱,他觉得与她保持距离,会对自己安全一点。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逼着自己不去见一个女人,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雪荷般柔美的面庞,然后手中的折子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他过得实在有些终生难忘。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到了。
    可今晚这样的场合,原是避无可避的。他作为一个有原则的男人,只好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她的方向瞟一下。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把视线固定在殿内,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欣赏完三支大舞。舞姬妖娆艳丽、风情醉人,可他看着这样的动人风姿,脑海中却还是那个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此刻她忽然开口,他整颗心都忍不住轻轻一颤。
    其实这一晚,他虽不曾看她,耳边却不时传来她与身旁人谈话的声音。低低柔柔,夹在丝竹声中,听不分明,却更让他心烦意外。
    她怎么能这么自在?
    自己这么久没理她,也不见她来解释,或者做点什么。偶尔听宫人谈论,也是说元贵姬娘娘打理宫务多么多么能干,仿佛她压根儿不曾受此事半点影响。
    “何事?”思及此,他缓缓开口,口气冷淡。
    顾云羡对他的冷漠仿如未觉,柔声道:“臣妾觉得,吹宁宫住着两位生有皇子的宫嫔,却还没有一个主位宫嫔,实在不妥。”
    “所以你的意思是?”
    “臣妾觉得,可以让宫中哪位姐妹迁到吹宁宫去,好照拂两位妹妹以及皇子。”
    “如今宫中的主位宫嫔就那么几个,敢问元贵姬,你觉得谁搬过去比较合适?”明充仪嗤笑,“再说了,大家都在各自的住处住惯了,谁会乐意突然搬到吹宁宫去。”
    “如果需要,臣妾可以搬过去。”顾云羡淡淡道。
    “吹宁宫福引殿可远比不上妹妹你的含章殿,怎么妹妹竟舍得?”毓淑仪笑道。
    “臣妾又不是淑仪娘娘,对含章殿没那么大执念,自然舍得。”
    毓淑仪听出她话里的讽意,心头一滞。再想起自己今夜做的事情,又有些心虚。无论如何,她搞来几个舞姬,想献给陛下,不管成功与否,都已经违背了两人互不为敌的约定。
    难怪顾云羡会生气。
    皇帝没理会宫嫔们的你来我往,心思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寅宫含章殿是他特意给她选的住处,华美宽敞,配得上她的身份。离大正宫又近,自己见她也方便。
    这些考虑她原是知道的,今日却忽然提出要搬走,是什么意思?
    吹宁宫住着两个宫嫔和她们的孩子,不比太寅宫一人独居来得清静。她若真去了那里,自己见她一面都不知要当着多少双眼睛,想想就没劲。
    她这么做,是又想避开他了?
    这么一想,他只觉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早忘了自己的本意便是要避开她,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她如愿,“你这么说朕倒反应过来了。不需要搬宫那么麻烦。繁素你的令仪也当了一年多了,正好趁着今日过年,晋为婕妤吧。以后你便是吹宁宫的主位,管教宫里人也方便一些。”
    庄令仪一愣,忙起身谢恩。
    皇帝说完这句,觉得心头的烦躁未消,瞟到泠贵姬,顺口道:“还有镜娘,也晋为充媛。”
    泠贵姬起身,平静地谢恩,不见喜色。
    连着晋了两个人,周遭的宫嫔诧异之余,都连忙开口贺喜。
    明充仪拉着好友的手,微笑着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到正与周遭人谈话庄婕妤,以及她旁人神色淡然的顾云羡,眼神又冷了下来。
    .
    席散之后,众人各自回宫。往年这个时候,皇帝要么去椒房殿陪皇后,要么去长信殿陪太后,怎料今年皇后太后都没有了,他一时竟没了去处。
    轿辇顺着灼蕖池抬向大正宫,他忽然听到吕川“咦”了一声,遂问道:“怎么了?”
    吕川不语。
    他蹙眉,“说。”
    吕川无奈,只好凑到轿旁,低声道:“臣看前面的,好像是元贵姬娘娘与柳尚宫。”
    45攻心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了一声轻敲椅座的声音。
    吕川忙吩咐宫人停下轿辇。
    皇帝自己挑开帷幕,缓步而出。站定之后目视前方,果然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其实她们距离御辇还有一段距离,然而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却丝毫不显臃肿,身量纤长,聘婷秀雅。旁边的柳尚宫手提琉璃灯笼,与她一起朝前走去。
    她们的方向,是长乐宫。
    心中猜到了她打算做什么,他随手一挥,只带着吕川一人,默不作声地随在她们身后。
    顾云羡怀中抱着一束红梅,目不斜视,只顺着朝前走去。这个时节,灼蕖池已经结冰,她想起夏季经过这里时,总能闻到芙蕖清香,现在却只有扑面而来的寒风。
    前面的转角处,一座精巧的小楼安静矗立。她脚步未顿,只有眼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上面。
    听雨阁。
    那一夜,她就是在这里陪伴醉酒的他。他对她说了许多真心话,比后来的五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那本该是一段很有意义的回忆,只可惜他第二天醒过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柳尚宫来叮嘱她,“太子殿下昨夜醉得太厉害,今晨醒来已不记得自己曾偷跑出去。皇后娘娘觉得此事他忘了也好,已吩咐底下人不许提起,所以三小姐你也要留个神,别说漏嘴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期待如同被浇了一瓢冰水,迅速凉透。她的担心果然应验了。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微笑道:“诺,阿云明白了。”
    这件事从此成为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在无数个深夜想起来,也不知是喜是悲。
    后来姑母安排他们见了面,她朝他敛衽施礼的时候,曾期待他会想起来。想起在桃花盛开的上林苑,他曾用箭射下了一个姑娘手中的碧桃。
    可惜,他什么也不记得。
    不记得他替她簪过花,不记得他与她说过话,不记得在他最悲伤失意的时候,是她陪伴在侧、悉心宽慰。
    全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想起这些事,顾云羡也不知他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若说无缘,为何会先后发生这么多牵扯,最后还结为夫妻?若说有缘,这些事情他又为何会一个都不记得?
    老天安排给他们这样的缘分,难道只是为了让她一个人泥足深陷?
    “娘娘,到了。”
    柳尚宫的话把她拉回现实。定睛一看,眼前正是长乐宫那扇厚重的宫门。
    顾云羡用只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陛下跟上来了么?”
    “奴婢不敢回头看,没听到声音,但应该是跟上来了。”
    “那好,开门吧。”
    柳尚宫从袖中取出钥匙,插|入锁眼中。
    各宫各门的钥匙,除了一宫主位那里收有一把之外,其余都存在司闱司。太后驾崩之后,长乐宫便不再住人,钥匙也全交还了司闱司,寻常人碰不到。不过柳尚宫身为尚宫局的最高长官,要取一把钥匙还是轻而易举的。
    宫门一推开,便看到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顾云羡缓步而入,只觉触目所见,处处皆是荒凉。
    其实虽然没有住人,长乐宫也一直有人定期来打扫,与从前并无太大的区别。然而缺少人烟,这里到底少了一层生机。
    顾云羡顺着庭中大道,一路走到了长信殿。殿内十分整洁,窗边摆着一个细瓷蓝釉花樽,里面用清水供着几支绿梅。
    皇帝立在门外,看着顾云羡走近窗边,取出花樽里的绿梅,换上自己带来的红梅,微笑道:“除夕之夜,得换个喜庆的颜色,姑母看了也会高兴一些。”
    旁边柳尚宫笑道:“娘娘真是想得周到,除夕之夜还专程跑到这儿来。”
    “横竖我没事可做。”顾云羡声音略低,他得仔细听才能听清楚,“往年这个时候,都有陛下陪着我,今年,恐怕没这个福气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柳尚宫困惑的声音,“奴婢有些不明白,陛下最近这是怎么了?娘娘您是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吗?”
    “我不知道。”她声音有些落寞,“那天他来陪我喝腊八粥,我其实很欢喜。可后来不知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哪里犯了错,他突然就走了,之后也没再来过。”
    轻轻的叹气声,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蛾眉轻蹙的样子,“我总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好多次我以为我懂了,然后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我自以为是。他根本不是那样想的。
    “就好像现在,我以为他在意我,心中有我,我以为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但其实,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娘娘别这么说,奴婢看陛下心中也是在意娘娘的。”柳尚宫劝道,“您何不去大正宫找陛下,与他说几句软话,把事情讲清楚,兴许便好了!”
    “你当我没这么想过吗?”顾云羡道,“不瞒大人,有一次我都走到大正宫附近了,可最终,还是没敢进去。”
    “这是为何?”
    许久,她方低声道:“我害怕。”微微发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大人你也知道,陛下从前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喜欢我了,还要我陪着他身边。我私心里一直担心他只是一时兴起。可我对他的心意,大人你这么多年也是看得清楚的。”
    话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哽咽地开口,“我实在是害怕……害怕再次看到他对我冷淡的样子。那样的事情,再经历一次,我会受不了了……”
    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心底一阵抽痛。她的声音是那样难过,好似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却不知去何处寻回。
    充满了迷茫,和悲伤。
    他忽然忆起新婚之夜,他念完却扇诗之后,她一点一点移开遮面的纨扇。乌黑细长的眉,亮如星辰的眼,红菱般的唇,一一出现在他眼前。
    他当时在心里想,这姑娘生得真是美丽。
    宫娥奉上合卺酒,他微笑着取过,将其中一盏递给她。交杯对饮时,他轻声道:“夫人容色过人,洵真是福气不浅。”
    她的手颤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了句,“能嫁夫君为妻,妾此生无憾。”
    他当时很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万分羞涩的女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惊讶过后也就算了,他并没有把这话多么放在心上。毕竟,对他爱慕示好的女子实在太多,他早不觉得稀奇。
    但现在想来,她当时能说出这句话,应该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那是她的真心话,他却没听进去。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从前冷落她有哪里错了。他是储君,是帝王,只要不影响到朝堂大局,他喜欢哪个女子便可以宠爱哪个女子,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接近不喜欢的女人。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做错了。
    耳畔回旋着她的话语,字字泣泪。原来他的冷落,对她来说是那样大的伤痛,即使隔了这么久,还是会让她心生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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