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羡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瞧我,竟把你给冷落在这儿了。”
    “姐姐刚才想到了什么?”
    “一些从前的事情。”顾云羡道,“当时觉得难过,如今却也觉得没什么了。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如今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地爱慕着夫君、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的女人,她收起了一腔痴情,换上了满腹算计。
    这是她和景馥姝的战争。她必须赢。
    作者有话要说:
    34静夜
    时辰已到了亥时,成安殿内还是人来人往。两架鎏金多枝灯搁置在寝殿两侧,上面几十盏蜡烛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皇帝坐在窗边,微眯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年纪较小的宫娥管不住眼睛,见他并未睁眼,便大着胆子偷觑。烛光中,皇帝本就出色的五官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眉毛黑而高,鼻梁挺拔,嘴唇薄削,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好皮相。
    麟庆朝的宫人都知道,先帝喜爱容貌出众者,无论是对后妃,还是对子女。因为这张脸,皇帝自小便得了不知多少赞誉,煜都贵女们对他也是趋之若鹜,爱慕着不知凡几。皇帝打从十五岁起,每逢出游,必引煜都女子夹道围观,热闹程度不下于大驾出行。陛下也曾当着众人的面笑赞:“大郎非凡俗中人,仙品也!”引得四周一片附和。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买他的账。据说当年,先帝曾有意立宁平长公主之女靳阳翁主为太子妃,却被长主给婉拒了。
    事后皇后曾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问起,“阿洵可是姐姐您的学生,难不成你竟不喜欢他?连女儿都不愿嫁。”
    宁平长公主当时只是笑了笑,“我那女儿是个心思单纯的,后宫这种地方她待不下去。”顿了顿,“况且,太子虽然秉性聪慧,还生得那般出色,可看那眼、那唇,处处皆透出薄情之相,绝非女子的好归宿。”
    这话算是很不客气了,若非长主和皇后私交甚笃,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这评价后来不知怎的竟传出去了,煜都贵女们都有所耳闻,再结合一下太子殿下那数不清的风流韵事,不由感叹,长公主果然是眼光毒辣啊!
    然而无论多少褒贬,都已成往事。那个曾被人们议论不休的少年,如今成为了这个国家年轻的君王。曾经用胭脂在绢子上写下他名字的少女,都悄悄将其焚毁,只因那两个字已成为天下最大的禁忌。
    提则获罪,例必缺笔。
    宫娥看着坐在光影里的君王,玄衣玉冠,如同坐在一轮明月之中,彷如瑶台仙人。
    身旁有轻微的响声,她回头,却见婕妤娘娘由白瑜姑娘扶着,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边的皇帝,里面有挣扎的痛苦,和难解的痴恋。
    皇帝睁眼,平静无波的目光与贞婕妤对上。一小会儿之后,他轻轻一笑,语声慵懒,“怎么起来了?不在榻上好好躺着,存心要让朕担心。”
    尚药局的侍御医张显趋身来到皇帝面前,“启禀陛下,婕妤娘娘不过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贞婕妤一笑,“陛下您也听到了,臣妾没事的。”
    皇帝低笑一声,“所以说,还是朕接得好。父皇当年把朕送去羽林营里历练,看来没送错。”
    皇帝起身,缓步行至她身前,“虽说没什么大碍,朕看你还是将养一下吧。”
    贞婕妤颔首,“诺。”
    张御医退下。贞婕妤微微抬眼,含笑道:“折腾了这么久,陛下可饿了?不如臣妾让厨下做点吃食来吧。”
    皇帝闻言眼皮一垂,沉默片刻方笑道:“不了,朕还有点事,先走了。”
    贞婕妤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瞬间表情的变化都无法控制。整整过了五息的功夫,她才道:“陛下,要去哪里?”
    这话僭越了,何况她面上的表情还那么不自然。然而皇帝只瞟了她一眼,口气依旧温和:“你从马上摔下来,朕不得去查查原因么?朕的好三弟此刻还在大正宫等着呢,今晚且有得聊了。”
    她知道,这么交代一句已是皇帝的极限,她再问下去只会让他不喜,所以逼迫自己保持了沉默。
    皇帝不再看她,转身离去,呼啦啦的扈从紧随在他身后。她立在原地,看着他被人群簇拥着的背影,一瞬间竟觉得回到了四年前。
    那时候,她便是这样,只能远远地张望他。行猎也好,出游也好,从前都是众人拱卫,他身处其中,是天生的主宰。
    白瑜见她面色不好,关切道:“娘娘,您受了惊吓,还是早些歇着吧。”
    贞婕妤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轻声道:“他离开了。”
    白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劝慰道:“陛下是有正事要处理,也是为了娘娘您啊。”
    她摇头:“不,如果是从前,他会留下来的。”语声低下去,“从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留我一个人。”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就算是从前,他也不曾真的爱过她。可那时候,好歹他还愿意宠着她,好歹她还是这宫里最得他欢心的女人。
    可如今……
    她回想片刻前,他说要离开,她第一瞬间的想法竟然是,他是不是要去顾云羡那里?
    而在听说不是之后,她居然还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可悲惶恐,让她想起从前,她嫁作人妇,以为余生再无与檀郎相好的希望,无数个夜晚都从梦中哭得醒转.
    顾云羡这晚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醒了好几次。半夜的时候她又从梦中惊醒,索性披了衣服下床吹风。
    今夜月亮很亮,悬在半空中如玉盘一般,散发出皎洁的光辉。顾云羡立在窗边,看着明月,想到不过半年前,她还曾陪着太后一起赏月。长乐宫后面有一片莲池,她们坐在池边,一壁说笑一壁把鱼食扔进去,看金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柳尚宫有时候会做清香扑鼻的莲子粥,盛在碧色的小碗里,她捧在手心,仿佛捧了一片荷叶。
    那样的快乐闲适,是她这一年来唯一的好时光。
    现在想来,真如梦一场。
    “明月皎皎,余循迹而来,不曾得见月中嫦娥,却发现了个拜月的貂蝉。”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失声叫出,倏地回头,却见皇帝立在一侧,淡淡地注视着她。
    “陛……陛下。”她心有余悸,“陛下驾临,怎不知会臣妾,这般置身暗处……”
    后面的话她忍住了。来了不出声,藏在那里吓唬人,真是个疯子。
    仿佛知道她的腹诽,皇帝微微一笑,“朕不过是刚来,知道你定然睡了,便没叫你,免得扰了你好梦。”
    知道她睡了,还跑过来。这人真是自己发疯,便不让别人好过。
    想了想,她理智地避开这个话题,“陛下,今天马场变故,贞妹妹受了惊,不知现在可好?”
    没料到她劈面就问这个,皇帝略微惊讶,“她?挺好。”漫不经心瞟她一眼,“你对她倒上心得紧,见到朕旁的不问,便先问她了。”
    顾云羡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回话。
    皇帝见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地烦躁,似乎有一团无名火在乱窜,却不知为什么。
    顾云羡见他面色越来越不善,心中虽不解,却还是觉得不能继续沉默下去,顺嘴道:“陛下星夜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久没有等到他的答话。她向他看去,却见莹白月光下,那张她看了五年的面庞依然俊美得出奇,可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恍惚,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思绪。
    “朕今夜去见了三弟。”他轻声道,“他一直在说自己冤枉,可那话越说,漏洞就越多。”
    他在一侧的垫子坐下来,顾云羡紧挨着他。两个人靠在一起,就这么在寒夜中依偎。
    “其实这两年朕一直能感觉出来,他对朕心存怨怼。念在兄弟情分上,朕懒得跟他计较,索性把他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这次他回京述职,要献宝马给朕,朕还当他想通了。可谁知……”他自嘲一笑,“竟是想取我的命了。”
    原来是这样。他以为献马是宁王的示好,所以才会那么给面子,专程挑了个时间,带着她们一起去试马。谁料却是这么个结果。
    “宁王他,为何会怨恨陛下?”
    皇帝看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神情平淡,“无非是因为一桩旧事,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的母亲、朕的庶母,静充仪娘娘,是被母后赐死的。”
    顾云羡表情微变。
    “你很惊讶?”
    不,她一点也不惊讶。姑母的杀伐果决,她一贯清楚。她惊讶,只因为她要让他觉得,如今的她,不喜欢这些血腥的杀戮。
    她声音低下去,“阿云觉得,姑母是心慈之人。她若杀了谁,定是对方犯了什么无法饶恕的罪过。”
    皇帝看着她,“你说得对。确实是静充仪狂悖犯上在先,母后并无过错。”顿了顿,“可宁王并不能明白这些,他一直觉得母后有负于他,朕有负于他。况且父王分封诸王的时候,他得到的封地又是最差的,他更觉得是朕和母后容不下他。”
    “宁王心胸也太过狭隘,倒白费了陛下和太后的一番苦心。这是他自己想不开,与旁人无尤。”顾云羡道,“今次他犯下这等大罪,陛下预备如何?”
    皇帝似乎觉得很累,头一歪靠上她的肩膀,连眼睛也闭上了,“能如何?他是朕的兄弟,我们同为太祖皇帝圣裔。朕总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顾云羡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双臂,抱住这个今夜有些异常的男人。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双臂,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心中莫名觉得安宁。
    今夜他本不打算过来的,然而当宁王辩无可辩,最后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忏悔自己过错,求他宽宥时,他只觉得一阵疲惫。
    知道是他想害他,他并没有多么意外。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他不知碰到多少次暗杀。那些刀剑来自他的庶母,他的弟弟,以及他们背后诡谲难测的势力。
    母后告诉他,他是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这一生都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他原是不信的。他觉得母后是在后宫待久了,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坏。
    年少轻狂,他最终付出了代价。
    35洛微
    姬洵十岁那年,一度十分疼爱林婕妤所出的三公主姬洛微。那个小姑娘喜欢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踢毽子,秀气的小脚踢起来的时候,裙摆也飞舞旋转,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不像别的公主那样怕她,会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也会强迫他听她编的故事。那含糊不清的娇声软语,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声音。
    他一度以为,这个小姑娘让他体会的,就是书上说的兄妹之情。
    那件事发生的那天下着微雨,他们坐在灼蕖池畔的听雨阁说笑,他给她读书,她却心不在焉地绕着他跑来跑去。等到她终于跑累了,才拍拍小手,道:“小嘉小嘉,把石榴酥拿给太子哥哥!”
    他失笑,“又是瞒着女史们藏起来的?”
    她正在换牙,傅母每日都只准她吃很少的甜食,所以那一碟点心对她来说无异于至宝。他故意逗她,说只要她愿意把点心让给他吃,就从宫外给她搜罗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一句玩笑,她却当了真,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忍痛下了决断。第二日他便收到用白玉盘装着的糕点,精致可爱,让他愣了好一会儿。
    虽然开始得莫名其妙,但这事儿居然就这么保持下去了,之后每次洛微想讨好她,都会一本正经地拿点心贿赂。
    此刻听了他的话,她笑容甜甜,“对啊!阿微是不是对太子哥哥很好啊?”
    他看着嫣红的石榴酥,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是,阿微最好了。”
    他没有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拈起一块。旁边的吕川欲言又止,他淡淡地横他一眼,便吓得他不敢再开口。
    吕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为他试吃。之前的点心都是洛微派人送来的,他吃之前,全按照规矩检查了一遍。但此刻那小姑娘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怎么可以让她看到,他居然让一个宦官先吃了她那么辛苦才省下来的糕点?
    温和地朝她笑笑,他咽下了那嫣红的石榴酥。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次,应该是他这二十几年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他腹痛如绞、呕出鲜血的同时,对面的洛微小脸惨白,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
    他那时候还想出声安慰她,奈何已说不出一句话。
    事情很快被查出来,那碟石榴酥中掺入了毒药,下手的人是洛微的母亲,婕妤林氏。
    他救治得及时,保住了性命。父皇母后却依旧怒不可遏。林婕妤被带到椒房殿问罪的时候,他态度强硬地喝止了所有企图阻止他的宫人,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去了正殿。
    父皇已经离开,正殿如今只有母后和林婕妤两人。林婕妤并未下跪,而是站在母后对面,微抬下巴,倨傲而冷漠,“顾晚宁,便是我下的毒又怎样,便是我要毒死你的儿子又怎样?我难道不应该这么做?难不成就许你害死我的儿子,我却不能替他报仇雪恨了!”冷笑三声,“我林雪心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可笑的道理。”
    母后任由她怒骂,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安静下来,才轻描淡写道:“太子安好无恙,本宫不想与你计较太多。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林婕妤闻言神情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是冷哼,“我既这么做了,就没打算活着脱身。你用不着拿死来吓唬我。”
    母后微微一笑,“本宫若真想吓唬你,就会跟你谈谈三公主了。”
    林婕妤身子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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