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工作压力吗?”
    搭档:“也不大可能,他并没提到过工作压力和梦的关系,如果是工作压力或者生活压力的话,他肯定会多少说起一些,但是刚刚他一个字都没提起过,也就是说,工作和生活这两方面没给他造成任何困扰。正因如此,他才会开口就问‘嗜杀是否会遗传?’这样的问题。还有,他说过有时梦醒后会有呕吐感,这意味着他对此的反应是生理加心理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我:“你是指行为和心理双重排斥?”
    搭档:“对对,就是这个。所以我认为原因应该集中在他目睹父杀母上。”
    我:“不对吧?我能理解目睹父杀母事件给他造成的心理打击,但是问题是目前他在梦中重复着父亲的行为,你是说他用迁移的方式发泄不满?可理论上讲不通啊,他怎么会用母亲作为迁移对象来发泄呢?难道说在他的生活中另有女人?”
    搭档:“迁移?我没说迁移……他生活中是否另有女人……杀妻,然后借此避免离婚带来的损失……不可能,这样的话,这个梦过于直接了……嗯,对,不可能的……”
    我:“如果是杀戮现场给他留下了扭曲印象呢?他提过血,以及……”
    搭档跳起来打断我:“啊?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愣住了:“杀戮现场?”
    搭档:“不不,后一句是什么?”
    我:“他提过血……怎么了?”
    搭档:“血?血!该死!我关注梦境本身太多,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什么?”
    搭档:“记得他说过血流向自己吗?他30岁之前梦到过的。”
    我:“有印象,那个怎么了?”
    搭档:“听录音你就知道了。”说着他抓起录音笔摆弄了一阵儿后回放给我听。
    “……血是有情绪的,它热切地流向我站着的地方。在梦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妈舍不得我的表现……”搭档关了录音笔,看着我。
    我费解地看着他,因为我没听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搭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梦里表现最重要的部分并非暴力本身,而是冷静地处理尸体,你不认为这很奇怪吗?”
    我:“把处理尸体和暴力倾向作为一体来看是错误的?”
    搭档:“就是这样,不应该把这两件事儿看作一体,杀人是杀人,处理尸体是处理尸体。杀人代表着暴力本身,而处理尸体则意味着别的。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处理尸体本身才是他情感的表现。”
    我:“你把我说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他有恋尸癖?”
    搭档:“不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处理尸体这个事儿的结果,而不是心理。”
    我:“结果?处理尸体可以避免法律责……啊?难道你是说……”
    搭档露出一丝笑容:“再想想。”
    我仔细理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望着搭档。
    搭档举起手里的录音笔,又放了一遍刚刚的录音。
    仔细想了一会儿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懂了……你指的是……他提过是被奶奶带大的。”
    搭档点点头:“正是这个,我忽略的正是这个。”
    我:“嗯……这么说就合理了。”
    搭档:“是的……”
    我:“安全起见,还是确认一下吧。”
    搭档:“当然,不过,就是不确认,也基本可以肯定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原因。”
    我:“那催眠的重点不应该是梦本身,而是他没有父母后的心理,对吧?”
    搭档:“非常正确。”
    我:“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搭档重新把双腿翘在书桌上:“是啊……兜了个不小的圈子。”
    中年男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一周后了。
    搭档:“又做那个梦了吗?”
    中年男人点了下头:“有一次。”
    搭档:“还是……”
    中年男人:“对,这次是分尸后分别封在水泥里……”
    搭档:“那个……我能问一下你小时候的情况吗?”
    中年男人:“好。”
    搭档:“你父母对你好吗?”
    中年男人:“都很好。虽然他们经常吵架,但都是关起门来,不让我看到,而且他们并没把气撒到我身上。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们是开玩笑。”
    搭档:“你母亲有外遇的事儿,你察觉到了吗?”
    中年男人:“没有,我那时候还小,傻吃傻玩儿,什么都不懂,都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妈对我可以说是溺爱,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别的孩子闹着玩儿,把胳膊蹭破了好大一块,我妈就带着我把那个孩子和孩子的家长一起打了一顿。”
    搭档:“这么凶悍?”
    中年男人笑了下:“对,她就是这样一人。所以你可能想象不到她细声软语跟我说话的样子。”
    搭档:“你父亲呢?”
    中年男人:“在我印象中,他不怎么爱说话,他喜欢我的表现不像我妈那样搂着抱着,而是陪着我玩儿,坐在我身边陪着我看书,看动画,只是陪着,不吭声儿。”
    搭档:“在出事之前,你丝毫没有感受到家庭不和气氛?就是冷战那种。”
    中年男人想了想:“我不记得有过,可能是没留意过吧?没什么印象了。”
    搭档:“出事后呢?”
    中年男人停了好一阵儿:“之后一切都变了。”
    搭档:“不仅仅是经济原因吧?”
    中年男人:“嗯,很多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地议论……可是奶奶一个人带我,经济能力有限,又不可能搬家或者转学。虽然小学毕业之后读中学稍微好了一点儿,但是居住的环境改变不了。所以基本上……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奶奶有时候夜里会抱着我哭,直到把我哭醒。奶奶会跟我说很多,但是当时我不懂,就只是跟着哭。”
    搭档:“她……还在世吗?”
    中年男人:“去世了,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去世了,为此我还休学了一年。”
    搭档:“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中年男人:“出事儿后,外公和外婆那边和我们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也许那边还有亲戚吧。但是没有任何往来,所以也就不知道……”
    搭档:“你父亲这边呢?”
    中年男人:“我爸是独子,也有一些远亲,但是自从家里出事儿后,也没任何联系了。”
    搭档:“可以想象得出……你现在的家庭,怎么样?”
    中年男人:“我老婆和儿子?他们都很好。嗯……可能是因为我妈那个事儿吧。所以虽然我妈在我面前从没表现出凶悍的那一面,但我很排斥强悍的女人,所以在找老婆的时候有些挑剔,尤其是性格上。”
    搭档:“你昨天提过,你太太是很依附男人的那种女人。”
    中年男人:“对,她不会跟我争执,生气了就自己找个地方闷坐着,最多一个小时就没事儿了,也正因如此,后来我都刻意收敛一些,尽可能地对她好。”
    搭档:“你儿子呢?跟你像吗?”
    中年男人:“长得像,但是性格一点儿也不像。”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从小我就算是比较听话的那种,但他非常非常淘,而且很聪明。据他们老师说,他从没有哪节课能安安静静上完的,不过他成绩很好,老师也就容忍了,只是私下跟我抱怨抱怨,但从不指责。”
    搭档微笑着:“这不很好吗?再说男孩不就是这样吗?说起来你的家庭很完美,令人羡慕。”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那么夸张……也因此,我对于那个梦会……会很害怕。”
    搭档点了下头:“嗯,好,我都知道了。这样,稍等一下后就进行催眠,然后我们就能准确地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男人:“真的?”
    搭档:“真的。”
    中年男人:“今天?”
    搭档:“对,在催眠之后。”
    催眠进行得非常顺利,重点就是上次我和搭档商量过的——失亲后童年的状况和心理。情况基本上和我们推断的一样,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噩梦问题点的所在。
    在催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保留了他在催眠状态下所挖掘出的潜意识中的记忆。
    回到书房后,中年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回忆起童年的遭遇让他有些难过。
    搭档:“你……现在好点了吗?”
    中年男人:“嗯,好多了,没事儿,你说吧。”
    搭档:“你是不是察觉出原因了?”
    中年男人想了想:“恐怕还得您来指点一下,我真的不是很清楚。”
    搭档点点头,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是这样,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绕,但是我尽可能说详细些,如果你不明白,就打断我,可以吗?”
    中年男人:“好。”
    搭档:“你在梦中杀妻,同暴力倾向、遗传,以及目睹父杀母造成的阴影都沾了一点儿关系,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就如同你儿子现在一样。”
    中年男人盯着地面,默默点了点头。
    搭档:“实际上,你在梦里杀妻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处理尸体。这部分也是你那种梦最相近的部分,对吧?”
    中年男人:“对,有时候就是直接面对我老婆的尸体,并没有杀的过程。”
    搭档:“嗯,这正是我要说的……整个情况说起来稍微有点儿复杂,因为有好多细节和附着因素在其中,我们先说主要的。因为你是亲眼目睹着母亲死去,所以你对此并不抱任何期望——期望她复生,这对你来说过于遥远了,所以你把全部期许都放在你父亲身上——你希望父亲没有被治罪,这样至少你还是单亲家庭,而非失去双亲。所以你杀妻的梦的重点就在于处理尸体。在梦中,你把尸体处理得越干净,对你来说就越等同于逃避法律制裁。也就是说,虽然失去母亲,但你还有父亲。在法律上讲,假如谋杀后可以毁灭掉全部证据而无法定罪,被称为‘完美谋杀’。因此,你的梦在着重重复一件事,制造完美谋杀,借此来安抚你的假想:父亲不会因杀妻而被定罪。这样你就不会失去双亲,童年也不会那么凄惨了,同时也不会从小就背负着那么多、那么重的心理压力……我们都知道,所有的指责和议论都来自于你父亲的罪。”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开始有那种想法,但是后来忘记了,我以为……我不会再去想了。”
    搭档:“你对童年的回忆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所以在考虑结婚的时候,你坚定地排斥你母亲那样的女人,因为你怕会重蹈父亲的旧辙——你深知是母亲的凶悍和外遇造成了这种极端的结果,而最大的受害人其实是你。但同时你又难以割舍母亲曾经对你的关爱,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会做那种梦,你所想的就是你梦里所表达的:‘虽然母亲死去了,但是她的血却带有她的意志,热切地流向我,企图给我最后一丝温暖。’不过,当你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之后,你的那层心理欠缺稍稍被弥补了一些——你太太的温婉和家庭所带来的温暖,让你不再对母亲抱有任何幻想和假设。”
    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搭档:“但是从小失亲和背负指责、议论这一层阴影却丝毫没有减退,反而在同你儿子的对比后更加强烈了。你说过,大约是在三四年前开始做这个梦的,对吧?那时候你儿子多大?八九岁?”
    中年男人:“是的,8岁多,不到9岁……和我看到我爸杀我妈的时候差不多大。”
    搭档:“嗯,所以,你开始重新回忆起童年时期的遭遇;所以,你通过这个梦用这种方式来……就是这样。”
    中年男人看着搭档:“为什么我的梦竟然用这种方式,而不是直接表达出来?”
    搭档:“因为你亲眼目睹了一切,你亲身经历了那些不该你背负的东西,在现实中你早就已经对此不抱任何期望了,甚至在梦里都是用某种转移的方式来表达出你的愿望……呃……我能提个建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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