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了黄包车,径直去了租界,时隔五年之久,陈子锟和林文静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仿佛仅仅分离了一天时间。
    来到公共租界,陈子锟熟门熟路,直奔大西洋餐厅而去,林文静却拉住他:“这家馆子太贵了,咱们去吃小馄饨吧。”
    林文静很坚决,陈子锟只得依她,找了一家露天的馄饨摊子要了两碗小馄饨吃起来,陈子锟吃完了自己那份,却发现林文静面前那碗纹丝未动。
    “你怎么不吃?”
    “你刚下船一定饿坏了,这一碗也给你。”林文静把碗推了过来。
    “这怎么行,你还没吃饭呢。”陈子锟有把碗推了过去。
    “没关系,我看到你就不饿了。”林文静笑咪咪的说道,她说的倒是实话,心情好,饥饿就成了可以忽略的问题。
    “那咱们一人一半吧。”陈子锟象征性的舀了几个小馄饨过去,心中却在感慨,若是换了鉴冰,恐怕就会再点两碗,若是换了姚依蕾,根本就不会到这种寒酸的地方来。
    林文静道:“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不如咱们去北京吧。”
    陈子锟道:“我刚从北京来,那边兵荒马乱的,暂时不能去。”
    林文静咬着嘴唇,沉思片刻道:“那好,先不着急去,反正也没钱买船票,我再上两个月的班,攒点钱,等北京太平了再去,你呢,上海机会那么多,不如先找一份工作干着。”
    陈子锟苦笑道:“我没有一技之长啊。”
    林文静道:“你不是跟辜鸿铭教授学过英语么,想必还没忘吧,可以到洋人开的饭店去做西崽。”
    陈子锟自嘲道:“我这个身板,当门童倒是挺合适的。”
    林文静道:“上海和北京不一样,面子没那么重要,咱们先努力存钱,然后离开这个地方,永世再不来。”
    陈子锟点点头,他知道林文静在上海过得不幸福,对这座城市也没有归属感。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不,那不是我的家,我跟你一起。”林文静毅然决然的说道,随即脸红了一下,她已经受够了米家的折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会牢牢抓住。
    “你可别想趁机欺负我。”林文静补充了一句,还狠狠在陈子锟胳膊上拧了一下。
    “好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碰巧我在上海还认识几个朋友,兴许能帮上忙。”陈子锟道。
    吃完了小馄饨,两人散着步就来到了沙逊大厦,上楼去春田洋行找慕易辰,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洋行里依然忙忙碌碌,一个职员拿着文件路过,抬头问道:“你们找谁?”
    “麻烦您,我找慕易辰,慕总经理。”陈子锟道。
    林文静一吐舌头,陈子锟的朋友竟然是个总经理!
    慕易辰匆匆赶来,将两人迎进公事房,吩咐文员倒咖啡,自己将沙发上的一堆文件搬到一边去,道:“见笑了,还这么乱,对了学长,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陈子锟道:“刚下船,家里一切正常吧?”
    慕易辰道:“没什么问题,这位是?”
    “这位是林小姐,我的未婚妻。”陈子锟道。
    慕易辰顿时傻了,他可是见过鉴冰和姚依蕾的,心说怎么又跳出一个未婚妻来,不过想想学长如此奇男子,三妻四妾也很正常,他呆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哎呀,失礼了,是陈太太啊。”
    林文静羞红了脸,却落落大方道:“您好,慕经理。”
    陈子锟道:“我刚下船,身上没带多少钱,你帮着安排一下住宿吧。”
    慕易辰笑道:“没问题。”拿起电话摇了摇:“接汇中饭店总台。”
    林文静悄悄乍舌,汇中饭店是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住一晚上起码开销十几块钱,赶得上自己一个月薪水了,陈子锟这位朋友真是阔绰,不过她又担心起来,欠了人家的情,拿什么来还。
    在陈子锟的要求下,慕易辰定了两个房间,汇中饭店距离沙逊大厦很近,步行即可过去,路上林文静叽叽喳喳不停地问:“大叔,你的朋友蛮有钱的,你跟他商量商量,在洋行找个工作行不?”
    陈子锟微笑道:“当然行,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我到他们洋行做文员行不?”
    “这个就要问慕先生了。”
    “你帮我说说嘛,我会英文,还会使用打字机,对了,北京的车厂还开着么?”
    “交给别人打理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
    汇中饭店的客房果然豪华,俯瞰黄浦江,景色优美。林文静兴奋极了,搬了把椅子在窗口,晃着两条纤细的腿不停的唠叨,陈子锟就坐在旁边倾听着,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弱,林文静的小脑袋歪向一旁,睡着了。
    连日疲劳,睡眠不足,再加上大喜大悲的精神冲击,林文静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
    陈子锟爱怜的帮她擦拭嘴角一丝晶亮的涎水,把她抱到了床上,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林文静从睡梦中悠悠醒转,无比幸福的伸了个懒腰,整整五年,她从未睡的这么舒坦,睁眼一看,阳光洒满房间,壁纸,电灯,欧式大床和沙发,装潢富丽堂皇,和自家破旧的阁楼相比,简直就是皇宫。
    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来了,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忽然门铃响了,林文静和衣而起,打开一条门缝怯生生问道:“谁呀?”
    “尊敬的客人,这是您的早餐。”门口站着一个彬彬有礼的白衣侍者,面前的推车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
    “不用了, 谢谢。”林文静不敢收,她怕早餐不在房费里,身上也没有钱支付小费。
    陈子锟从走廊里走了过来,道:“这是我点的客房服务,送进去吧。”
    林文静这才打开门把早餐车放了进来,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赏给了侍者,他刚才在慕易辰的陪同下去了电报房,以江东省军务督办的名义通电全国,奉劝北方交战各方立即停火,其实电文没啥意义,主要作用是告诉冯玉祥,我陈子锟已经回到自己地盘上了。
    早餐很丰盛,各色西式糕点、牛奶咖啡果汁一应俱全,林文静一边吃一边问:“待会去哪儿?”
    “去你家提亲。”陈子锟道。
    “提亲?”林文静傻了,随即猛摇头:“不行不行,那不是我家,除了文龙之外,别的人也不是我的亲人,再说他们也绝不会同意的,还会打你一顿,你不知道,白叔叔可厉害了,在整个上海滩都颇有名气。”
    陈子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想见这一家奇葩了。”
    第六十三章 大帅提亲
    林文静失踪这半天一夜,米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往日被视作无物的孤女竟然如此重要。
    碗筷没人洗了,孩子没人哄了,家务没人干了,更重要的是,答应了赖先生三天后过门,现在人都跑了,拿什么去交差!
    赖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老人家是青帮中人,排学字辈,开香堂收徒弟,更在沪西开了一家日进斗金的大烟馆,和三鑫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和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他们都能说得上话,和租界公董局、巡捕房的关系也好得很,绝对算得上沪上风云人物。
    一千块彩礼已经送来了,到时候拿不出人,不光米家人遭殃,穿针引线的白先生也要受牵连,他们起初以为林文静闹小脾气,用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夜里八点,人还没有踪影,大家这才着急了。
    “这孩子,哪能脾气噶结棍。”米姨唉声叹气,那一千块彩礼,她分的最多,林文静不回来,她的损失最大。
    “哼,兴许是在外面有了野汉子吧。”舅妈轻飘飘的说道,桌上杯盘狼藉,林文静不回来,就没人洗碗了。
    舅舅直搓手:“哎,赖先生怪罪下来,我们哪能办?”
    摇篮里的孩子哇哇闹了起来,舅舅赶紧去哄,却一点效果没有,往日都是林文静哄的,孩子根本不认爹。
    小孩的哭闹声增添了烦躁的气氛,一直缩在米姨身后的林文龙忽然说话了:“就是你们整天虐待阿姐,又逼她嫁给老头子,阿姐才走的,都怪你们!”
    “小孩子乱讲!”米姨大怒,劈面一记耳光,林文龙大哭起来,抹着眼泪上楼去了。
    外婆依旧坐在菩萨前念诵着佛经,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等那个小扫把星回来,一定拿锥子狠狠扎她几下,方解心头之恨。
    白先生叼着纸烟在堂前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停下道:“别吵了,干等不是办法,阿拉请道上朋友找吧。”
    米姨道:“管用么?”
    白先生得意道:“阿拉想找个把人,就算把上海滩翻遍也能找到,闲话一句罢了,不过……”他伸手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朝廷不差饿兵,铜钿还是要出一些的。”
    “出,出,阿拉出!”舅舅忙道。
    事不宜迟,白先生立刻去安排,他倒不是吹牛,上海滩帮派云集,遍地都是耳目,只要把林文静的衣着相貌描述出来,还真发现了线索。
    一个常年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扒窃外地旅客的三只手提供了信息,下午有个穿蓝布裙子的小姑娘在码头上哭了老半天,最后跟一个邋里邋遢的乡户拧走了。
    消息传来,米家炸了窝。
    “阿拉早就说了,小骚货心里活泛的很,外面早有野汉子了,这回可好,私奔了,兴许肚子里连孩子都有了呢。”舅妈吐着瓜子壳,尖刻无比的说道,桌上杯盘碗筷依旧放着,没人收拾。
    米姨都气晕了,虎着脸不说话。
    舅舅道:“哪能办,哪能办,老白,侬一定要帮帮忙啊。”
    白先生道:“阿拉已经派人去码头、车站、旅馆查了,只要看到人,立刻拿下,不过这个事体有些复杂,赖老板看中你们家文静单纯,哪能冒出来个野汉子,若是被赖老板知道,大家都要倒霉。”
    大家就都捶胸顿足,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林文静真要跟野汉子跑了,现在也该生米煮成熟饭了,说啥也晚了。
    ……
    苦等一夜,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林文静八成是跟人私奔了,米家人唉声叹气,不知道如何收场,正犯愁呢,忽然林文龙从外面跑进来,兴高采烈道:“阿姐回来了!”
    林文静确实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正是陈子锟,本来按照林文静的意思,两人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米家,但陈子锟认为,不管怎么说米姨也是她的继母,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虽然不一定需要继母同意,但起码要说一声,礼数上过得去才行。
    林文静性子柔弱,既然陈子锟这么要求,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到了米家门口的时候,还是迟疑着不敢进去。
    “一夜没回家,他们肯定气疯了,我怕。”林文静拉着陈子锟的衣角怯生生的说道。
    陈子锟轻拍她的小手:“没事,有我呢。”
    “可白叔叔是混江湖的,认识好多流氓。”林文静还是不放心。
    陈子锟知道上海滩的地痞流氓和北京的不大一样,做事更狠辣阴毒,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手下更是掌握几万弟兄的命运,以身犯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再做了,哪怕是应付一个上海滩的小杂鱼,他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梁茂才带了三个人坐在里面,身上别着盒子炮,脚下放着提琴匣子,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进行火力支援,想必三挺汤普森手提机枪和六把盒子炮,横扫南市黑道绰绰有余。
    前面就是米宅,一栋陈旧的江南民居,二层带阁楼,逼仄的天井院,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油漆剥落,弄堂里晾满了衣物,花花绿绿如同轮船上的万国旗。
    陈子锟挽着林文静走到门口,砰砰的敲门。
    “进来!”里面一声怒喝。
    陈子锟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林文静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米家客堂上坐满了人,气氛森然,外婆依然坐在菩萨前念经,舅舅作为一家之主正襟危坐,米姨和舅妈分坐两旁,下首那个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油亮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白先生了。
    陈子锟笑眯眯道:“大家都在哦,正好省得麻烦,我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林文静和我准备结婚了。”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小子大概二十五六岁,身量蛮高,北京官话口音,看来是北方乡户拧,虽然头发打理的很干净,皮鞋也擦过,但一身过时的旧西装瞒不过各位老上海的法眼,这人腰包里一定没多少铜钿。
    舅舅干咳一声道:“文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家里打声招呼,说走就走,还在外面过了一夜,让外面知道了,还以为我们米家没有家教呢。”
    林文静不说话,低头摆弄衣角。
    白先生道:“这位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陈子锟道:“忘了介绍,我叫陈子锟,字昆吾。”说罢便等着瞧众人惊愕的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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