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不清楚那个吻的含义,在那一天,言语的力量过于苍白,他们只能那样。
    “你还活着。”波利道:“是他放你离开了吗?”
    “是我离开了他,他一直是个合格的审判者,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安折缓缓道:“我那时候只想离开他,找个地方死掉。不过他的枪落在了我背包里,我才能回到深渊。”
    “他的枪落在了你的背包里?”波利重复了这句话。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他眼中浮现一点虚飘飘的笑意:“他的东西喜欢乱放在我这里。”
    波利·琼的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得知道,傻孩子,”波利说,“审判者的枪械从来不会离身,这是一百年前就立下的铁律。”
    安折与他静静对视,最后,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波利告诉他:“他一定也爱着你。”
    “审判者会喜欢异种吗?”
    “我不知道,”波利道,“但我也和许多异种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如果你认为我仍然有资格被称为审判者的话。”
    望着那双仿佛知晓一切的灰蓝色眼睛,安折想,波利一定知道陆沨之所以会喜欢他的原因,可他不敢去问了,波利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
    重重的影像在他眼前浮现,城门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嘶哑着诅咒他不得好死,供给站的广场上,子弹向后打穿杜赛的头颅,她却朝着他向前倒去。无数剪影在他眼前浮现,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战战兢兢的惧怕,渗入骨髓的爱慕。无数个黑影升起来,它们涌在一起,向上伸出手,用爱,用恨,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仇恨和恐惧堆积起来,把他推到寒风呼啸的高山之巅,让他俯视这成群的生灵。
    没有人接近他,没有人了解他,爱慕他的人宁愿用全副身家订做一个虚假的人偶,也不会主动对他说哪怕一句话。
    至于……至于审判者的垂怜和偏爱,那是没有人敢去奢望的东西,那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身为与人类截然对立的异种,却隐隐期望得到那东西。而他竟然得到过。
    至少,在陆沨将枪放进他背包的那一刻,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样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审判者把手枪留给了一个异种,他背叛了一生的信念来爱他。
    然后,就像孩子们课本上的童话故事那样,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有人回到深渊,有人回到基地。
    像一场渐渐止歇的沙尘暴,钟声里,尘埃落定,安折的心跳一点一点回到寻常的频率,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馈赠,但他反而彻底平静。
    他觉得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如果有一天,人类安全了,您见到他。”他对波利道:“请您……请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波利道:“没有人能对审判者说谎。”
    “那您说,我来过,又走了。”安折道:“我走远了,我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波利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我真希望上帝能眷顾你们。”他道。
    安折却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安折轻轻说出这句话。
    “除非——除非到了人类沦陷那一天。但是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在这一刻,坦然的平静笼罩了他。
    极光与云层的缝隙里生出无数半透明的白色冰屑,它们飘落向下,静默的山色与夜色因为这纷飞的一切活了过来,下雪了。
    安折伸出手,六角的雪花落在他手指上,那美丽的形状在皮肤的温度里渐渐迷失,收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和你们只认识了三个月。”他道:“但是,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风声更响了,成千上万片雪花吹进灰色的走廊,像春风扬起柳絮。安折仰头看,他以为遗忘的过往一切都在眼前展开,飘散成闪光的碎片。
    惊涛骇浪平息,波浪与暗潮一同停止涌动,说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他只觉得这场雪很美。
    他一生的喜悦与悲伤,相遇与离别,与这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的诞生与死亡一样,都是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冷吗?”
    “不冷了。”
    他记住了那片雪花的形状,也就在那一秒钟得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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