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有限的认知艰难地消化这句话。
    “所以我和先生都是同一个电子吗?”
    波利温和地笑了笑,他伸手搂住安折单薄的肩膀,像长辈搂住一个天真年幼的孩子。
    “这只是人类对世界本质的无数个猜想中的一种,并不是真相,又或者和真相南辕北辙,只是我们难以验证。”他道,“我举出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我们的身体、思想和意志短暂的存在,整个地球的存在,在更宏大的度量上,比一个电子还要渺小。”
    安折望着远方,他只是一个结构简单的蘑菇,没有科学家的头脑,没有那样丰富的知识和超越维度高瞻远瞩的思想,理解不了这样的体系,只知道这个世界真实地摆在他眼前,他轻声道:“但是我们都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秒,眉头蹙起来,肺腑剧痛。
    他死死抓着栏杆,身体剧烈颤抖,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前倒去。
    波利手臂颤抖,他接住了安折滑无力落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
    “朗姆!”他大声朝实验室的方向喊道,声音焦急。
    安折知道波利又想要救治他,或者寻找他的病因,用温度、抗生素、除颤仪……那些东西。
    他又吐了一口血,波利伸手,用衣袖给他拭去。
    血液染红了雪白的衬衣袖角。安折看着波利,勉强笑了笑。
    “不用了。”他手指缓缓抓住波利的手臂,喘息了几下,轻声道“……真的不用了。”
    波利死死抓住他:“再坚持一下。”
    “我……”安折看着他的眼睛,他好像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
    他其实还好,还没有到最衰弱的时刻,至少他还能动,思绪也清明。
    但他终会死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大可以就这样死去。波利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长辈,他把他当做心爱的孩子,对他那么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可以带着这样一份温柔的爱意死去,这是这个时代的其它人根本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但他这样死了,波利就将接受他无缘无故的病死,他找不到病因,他无能为力。安折知道对人类的科学家来说,这样无法解出的难题,无法解释的真相是最深刻的郁结。
    他也可以带着一个怪物的身份死去——他不怕波利厌恶他,波利给他的已经足够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看着波利,做出那个决定后,他轻松了许多,身体的疼痛不算什么,他再次道道,“对不起,波利。”
    波利凝望着他。
    “我……”安折笑了笑,他咳嗽了几声,眼泪滑落下来,和血液的温度一模一样。他艰难地喘着气,对波利道:“我……骗你了,我不是被怪物感染的人。我本来就是怪物,我不是人,我只是……只是吃掉了一个人的基因,我只是……看起来像人。”
    波利似乎愣怔了一秒,下一刻,他的灰蓝色眼睛里呈现出更加温柔的悲伤:“不管你是什么,再坚持一下,好吗?”
    安折摇摇头。
    “我没有病。”他道:“我的寿命……只有这么长,改不了的……不要救了。”
    话音落下,波利抱紧了他。他们彼此对视,陷入悲哀的沉默。
    比起疾病和伤痛,物种既定的寿命是更加无法抗拒的东西。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束,谁都迈不过那个门槛,那个上帝设下的门槛——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话。
    就在这令人无法言语的沉默中,寒风呼啸着,在风声里,安折听见波利说了一句话。
    ——话音落在耳畔的那一刻。他心脏陡然颤动一下。这句话那么熟悉,熟悉到他好像回到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面对着陆沨,那天的风也很大。
    波利·琼说:“手里是什么?”
    对着他,安折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东西,他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指。
    手心静静躺着一枚银色的徽章,这是那位审判者身份的信物。
    波利的目光落在徽章上,安折发誓他在那双灰蓝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旷远的悲伤。
    接着,波利·琼伸手,从自己上衣的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握在掌心。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也是一枚银色的徽章。
    ——几乎一模一样的徽章。
    “你……”安折愣住了:“你是……审判者?”
    “曾经是。”波利轻声道:“我是一个叛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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