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江也没有发现异样,而是称赞道:“郁航?好名字。”
    他话音缓了下来,面露思索,似乎在浩如烟海的诗文里寻找着最恰当的那一句。
    听到熟悉的话语,一直垂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嘴里小声咕哝着:“臭毛病!就知道拽诗……”
    原本已经想到了对应诗句的张云江,因着这个小小的声音停住了话头,他年迈耳背,没有听清,所以俯身温声问:“小朋友,你说什么?“
    等他看清了眼前小男孩的模样,忽然发出了短促的错愕声音:“你……”
    郁白的心因此提了起来,心头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的方案,更是本能地看向一旁的谢无昉。
    袁玉行幼年和老年的模样只有几分相似,应该不至于一眼就认出来啊。
    ……张叔叔不会被吓到吧?
    要是因此脑溢血了怎么办?!
    浅淡眼瞳里划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始终注视着他的谢无昉就轻声问:“出事了吗?”
    同一时间,再次见到已故老友的袁玉行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了!”
    在几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一头白发的张云江顿了顿。
    接着,他却只是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弯着腰讶然地问:“小朋友,你怎么哭了?”
    “……”郁白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回去,松了口气,倾身对旁边的男人小声道,“没事了小谢,刚才差点吓死我。”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谢无昉微微一怔,也随他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些总是很难弄懂的人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男孩已经眼睛通红,豆大的眼泪将掉未掉,但仍反射性道:“别叫我小朋友!我没哭!”
    今晚的灯光那样亮,刺得眼睛又酸又胀,他吸了吸鼻子,在死别后又重逢的老友面前,言不由衷地小声辩解:“我是撞到头了……都说了破桌子。”
    第044章 异时10
    其实餐桌的边缘并不低,不至于撞到头的,何况小男孩压根没有去捂脑袋的动作。
    但黑亮眼眸里闪烁的泪光却很清晰。
    俯身看他的张云江不明所以,有些迷茫地应声:“哦……好,你没哭,不叫小朋友,那该叫你什么?”
    他问得随意,可袁玉行神情复杂地别开了脸,低声喃喃:“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嘛。”
    “对对。”张云江连忙道,“郁航,是吧?”
    在他浑然不觉有异的语气里,小男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是啊,好名字吧。”
    “当然是好名字。”
    被意外打断的话题又回到了名字,张云江先前想到的句子便脱口而出了:“有首诗里说,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这是一位古代帝王写下的诗,虽然不是同一个郁,但也是一句寓意很好的诗,小……小航,你知道这句诗的含义吗?”
    “不知道不知道。”曾经每次听到他讲诗就头大的袁玉行,几乎条件反射地埋怨道,“正吃饭呢背什么诗!烦不烦!”
    突如其来的蛮横话语,让张云江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小男孩心头瞬间警铃大作,连忙磕磕巴巴地尝试掩饰,忙不迭地看向郁白求助:“啊,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好诗好诗!对吧?小——”
    说话间,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好再叫对方小白,他现在名义上是郁白的侄子。
    危急关头,小男孩只好放下身为老头的自尊,略感屈辱地小声道:“……叔、叔叔!”
    闻言,本来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的郁白,顿时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被老人叫叔叔。
    好新奇的体验。
    郁白笑着,心头悄然漫开几分唏嘘,帮忙转移话题道:“张叔叔,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真不好意思,你坐这边可以吗?”
    “啊,没关系。”有些疑惑的老人因而分了神,“坐哪里都可以。”
    等老人在小男孩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郁白才和谢无昉一起并肩落座。
    喧嚣的餐厅里,一桌桌人都在吃饭,不时有服务员端着菜上来。
    害怕再露馅的袁玉行全程埋头吃饭,没敢再多看老友,最多是趁对方不注意时偷瞄,严璟也难得不跟他吵架了,默默给两个小朋友夹菜。
    郁白和张云江闲聊着,时不时给谢无昉介绍一下端上来的菜。
    何西则安静地捧着碗吃饭,同时似懂非懂地聆听大人们的对话。
    周围热闹嘈杂,每当拔丝地瓜这道菜出现在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都会好奇地凝望许久,直到终于有一盘是端到他们桌的。
    因为,这道菜看起来实在是太夸张了。
    巨大的银色底盘上摆着一个烛台似的支架,错落着伸出四个小碗,成团的白色糖丝宛如蓬松的蚕茧,从最高处的小碗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金黄地瓜上。
    这盘菜是厨师协同服务员现场挂的丝,施工完毕后还彬彬有礼道:“拔丝地瓜,请慢用。”
    ……但是,这丝拔得也太多了。
    不光是眼巴巴盯着看的小女孩,一整桌人都面露惊诧。
    张云江失笑道:“居然把菜做得这么隆重。”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对身边的谢无昉说:“一般的拔丝地瓜不长这样……这家店有点夸张。”
    谢无昉已经嗅到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甜味,便说:“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工序复杂,这是最后端上来的菜。
    郁白已经吃饱了,听到谢无昉的话,他似乎也有点馋了,可看着眼前宛如艺术品的超夸张拔丝地瓜,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盯着眼前巨大的糖丝蚕茧和相形见绌的一坨地瓜,问谢无昉:“你想先吃地瓜还是先吃糖丝?”
    “什么玩意儿,就知道搞噱头。”
    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男孩,又忍不住看向老人,习惯性地抱怨道:“盘丝洞吗这是?真够浪费的!”
    年幼的眼睛陡然撞进苍老的目光,同时荡开了浓浓的错愕。
    听到这熟悉的暴躁语气,郁白顿时心道不妙。
    怎么身体本能也梅开二度!
    所以他没等谢无昉开口,连忙自己回答道:“——地瓜吧!小航你也吃一块,都吃掉就不浪费了。”
    “……”正在认真思考先吃哪个的谢无昉,看见突然出现在碗里的金黄地瓜,讶然道,“好。”
    有反应很快的郁白帮忙解围,小男孩迅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慌忙道:“也对也对,谢谢叔叔!我爱吃地瓜,再来一块!”
    郁白就哭笑不得地又给他夹了一块:“……不客气,侄子。”
    色泽金黄诱人的地瓜第二次落在了斜对面桌角的碗里。
    郁白刚要放下公筷,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身边的人,却发现谢无昉似乎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小男孩。
    以及他面前的……碗?
    本来在埋头吃东西试图将失误掩饰过去的小男孩,猛地一个激灵,接着碎碎念道:“唉哟我有点冷,不会感冒吧?肯定是晚上天气凉了,我穿得少,要不先回家吧!”
    咦。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郁白已经再度夹起一块地瓜,还在巨大的白色糖丝上卷了卷,像在卷棉花糖。
    “喏,地瓜和糖丝。”他笑着说。
    那双灰蓝的眸子这才换了落点,望向近在咫尺的笑颜。
    另一边,怕说错话所以基本没敢开口的严璟终于憋不住了,幽幽道:“地瓜快没了……能不能给我留点糖丝吃。”
    谁家拔丝地瓜的重点会是丝啊!能不能多放几块瓜!
    而这张餐桌边唯一的老人,头发银白,他的目光从喊着冷的小男孩身上移开,掠过了餐盘里的万千糖丝团成的白茧,对一旁的年轻人笑道:“小郁医生,今晚是有些凉,你们吃完饭还是早点回去,别让小朋友生病了。”
    桌上杯盘狼藉,一顿饭已吃到尾声,老人的话语里有了道别的意味。
    以人类那些无须言明的潜台词和交际习俗来说,被叫到的郁白这时候应该再闲聊两句,然后顺势让饭局散场,大家各自分开。
    在座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郁白也知道,可他看着一旁忽然因此静下来的小男孩,却有些没办法将那些临别的话说出口。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已经同这位老人永远地道别了。
    张云江敏锐地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在他一无所知的好奇目光里,郁白踌躇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外公。”
    ……对不起了梅开三度的外公!
    他只是想帮那个像小朋友一样的老人再拖延一点时间。
    得到这个答案的张云江先是惊讶,随即笑起来,眼角皱纹里嵌满了暖黄的夜晚灯光。
    “小郁医生,你这么年轻,怎么也跟我这个老头子一样,总是想起故人呢?”
    他看了一眼对面低垂着头的小男孩,感慨道:“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也一直想起一个老朋友,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说着,张云江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那张之前看了一路的纸条,语气郑重地再次对郁白道谢:“说起来,要不是小郁医生你,我这会儿恐怕还在外面到处找人,这真是要谢谢你,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郁白很快摇摇头:“没什么……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张叔叔你打来电话,我才知道袁叔叔是人不见了。”
    前面为了圆谎,在和更了解张云江的袁玉行讨论之后,郁白告诉后者的版本是:从医院逃跑的袁叔叔的确是来找过他们,死乞白赖地想跟谢无昉学棋,结果两人在聊了几句后,袁叔叔忽然很兴奋地离开了,走之前只扯下一张纸写了句话,随口说了声有机会的话交给老张。
    而当时的郁白除了惊讶,并没有当回事。
    这样能合理地解释他接到张云江电话后的一连串反应。
    在真正见到这位为朋友的失踪心急如焚的老人之前,郁白其实担心过,这样一张单薄的纸条会不会没法让老人放心,反而产生类似于遗书的不好联想。
    他没想到的是,张云江在看到上面的留言后,怔忡半天,竟一下子放松下来,很快笑着对他们道谢。
    此刻明亮的灯光下,微风将整齐对折的纸条掀开一个角。
    上面写着: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还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仓促,急得连落款都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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