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云明一言不发。
    陈微明看了他一会,没有继续追问。
    简云明可能是想过的, 只是未必跟她想到了同一个方向上。
    云维舟也不禁感慨:“若能早些遇到陈姑娘……”
    她说到一半就卡了壳——陈微明现在看着就挺年轻,七年前案发时估计只是儿童,尚且不具备推理破案的能力。哪怕年轻化对于江南豪杰而言属于普遍现象,也不好将过于沉重的任务交托给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手中。
    陈微明点点头:“我在打听当年情况时,还得知了一件事——当日来的杀手里面,有个人带了自己弟弟一起,结果他弟弟死在了简老爷子手下,那人因此大开杀戒,甚至对简老爷子尸身不敬。”
    简云明神情绷紧,拳头握紧,手背上绷出了道道青筋。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却依然无法忘记当日的场景。
    无力的自己,凶恶的暴徒,还有破碎的亲人尸骨。
    陈微明:“被杀那人的武功应该比较寻常,只是他哥哥的反应很有趣,在发现兄弟遭遇不幸后,竟愿意冒着被上司责罚的风险,跳过拉拢简氏一族的环节,直接痛下杀手……兄弟两人,若是感情不好,弟弟死后,兄长不必出面维护。若是感情好,做兄长的不会任凭弟弟冒险,导致他死在简老爷子手下。”
    陆月楼:“或许那些杀手是不清楚简老爷子的武功强弱,才导致了额外的人员损耗。”
    陈微明唇角微翘:“作为杀手,他们连对行动没有直接影响的简家小孩子的姓名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却忽略了目标的武功深浅不去确认,那只能说这些人对自己的行业安全性缺乏基本的考虑,最终死在岑门主手下,不管是从恶有恶报上看,还是从职业能力上看,都实在不算冤枉。”
    陆月楼点头,算是赞成陈微明的说法。
    陈微明:“所以在下觉得,那些杀手对山谷内危险情况的判定可能出了一些问题。在杀手的预想中,简老爷子事发时应该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所以才放松了对自己弟弟的保护。”
    云维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陈姑娘的意思是……”
    陈微明:“人在危急关头,总会爆发出更大的能量,杀手的弟弟会死,许是因为简老爷子聚集最后的力量,给了他一下。不过结合上杀手非常清楚简家情况这条线索看,在下又有了新的猜测——简家这里有一个人跟杀手里应外合,将山谷中的人员信息通通告诉了对方,又在杀手到来之前,提前做了某些手脚,直接削弱简老爷子等人的武力值。
    “比如说下毒。”
    陈微明的声音很平缓,像是一柄逐步割断人咽喉的刀:
    “在杀手的计划中,当日山谷中的简氏一家在他们来之前就应该失去大部分战力,可惜那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导致下毒的行动出了点小差错,简老爷子的武功没能被彻底封住,所以之后遇见杀手的时候,尚且有余力反抗,导致杀手方面出现了预料之外的伤亡。”
    “按照我的估计,下毒之人必须符合以下条件,第一,此人清楚简家的详细情况;第二,此人能接触简老爷子的食水,并有下毒的意愿;第三,此人不能是简三爷姑姑家里的人,所以不知道事发当日是简三爷借走了骡子,导致杀手依旧在山谷中搜寻简三爷的下落。”
    云维舟点头。
    陈微明看向简云明,不紧不慢道:“按照排除法,因为岑门主的到来是无法预判的偶然事件,差点被杀的足下自己可能性很小,被你目睹过尸体或者死亡现场的令尊当然不可能,令兄也不可能,剩下就是令堂跟那位老仆,考虑到令堂与简三爷之间的血缘关系,我倾向于是老仆所为。”
    “而且在下记得,因为那天火势太大,许多尸首被烧成了灰烬,简三爷无法确定死者身份,当然更没法确定,老仆是否跟着葬身火海。”
    陈微明缓声道:“我个人倾向于没有。蝼蚁尚且偷生,老仆在接到下毒的命令后,就能猜到那些人预备动手,他不想被灭口,所以提前出谷躲避,因此未能对下毒结果进行核准。”她垂着目光,想了想,道,“简老爷子爱好品茶,每天都有喝茶的习惯,事发那日,简三爷、或者他的兄长不小心弄坏了父亲的茶具,为了掩藏这件事,简三爷立刻去村里买替代品,简家大哥就留在家中遮掩,免得家里人发现不对。”
    简云明恍惚着开口:“……是茶匙。”他一字字道,“我们弄坏的,是父亲惯用的茶匙。”
    区区一只茶匙,家中不是找不到替代品,村里更未必能买得到合用的,简云明依旧会跑那么一趟,是希望展现出良好的道歉态度,确保一旦事发,父亲在教训晚辈时,能够手下留情。
    一念至此,简云明目光猛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喃喃:“我记得那一天,茶匙被放得靠外了一点,我路过时不小心碰掉了它。”
    区区一件放歪了的茶具,换做其它时候,根本没有半点被注意到的价值。谁知就是这一点偏差,对整个灭门案件造成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陈微明颔首:“有了简三爷的补充,事情就全清楚了。”
    其他人默默看她。
    桂堂东在心里叹息,能在江湖中获得如今的地位,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愚钝的人,怎么就硬是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好在陈微明大约也习惯了旁人的慢半拍,立刻给出解释。
    陈微明:“当日那个老仆在茶匙上涂了毒药,所以导致茶匙位置发生变化,被简三爷意外碰掉。到了简老爷子准备喝茶的时候,简三爷的兄长为了替弟弟遮掩,所以主动承担了泡茶的工作,他不希望老仆发现茶匙被损坏,所以泡茶时没让家中人旁观,加上当时杀手就快到了,老仆没时间仔细辨别,于是匆匆离开。”
    陆月楼忽然道:“这些都是姑娘的推论。”
    云维舟:“但是非常精妙的推论。”
    虽然没有证据,然而仅凭对方举出的逻辑链,就已经足以说服她。
    陈微明微笑:“假设我所言为真,那么此事还是存在人证的。”
    云维舟立刻反应过来:“那位老仆?你觉得他还没死?”
    陈微明:“一般来说,主谋者事后或许会杀人灭口,不过当日机缘巧合,简三爷为岑门主所救,成了他的结义兄弟,事情自然又有不同。”她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点毫无温度的笑意,“若是易地而处,换了在下站在主谋者的位置上,在发现简家有遗孤幸存,并跟岑门主混到一块去后,一定会将那位老仆扣在自己手中,好好养起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叫他去与简三爷接触,告诉他,当日灭门惨案,其实是岑门主一手操控。否则岑门主怎会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就算简三爷不完全相信老仆的话,至少能在他跟义兄之间制造出裂痕。
    “问悲门是江南正道魁首,实力雄厚,很难从外部攻破。硬碰硬的话,就算成功也必然损失惨重。可若能策反岑门主身边兄弟,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问悲门从内部击溃。”
    她声音始终不疾不徐,甚至有种温和平静的意味,然而话中的意味却总令人想起深秋的雨,带着延绵无尽的潇潇冷意。
    花厅静得就像一蓬正在熄灭的纸灰,残存的火光与温度随着时间飞快流逝,最终变成了一片冷寂。
    简云明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抬起自己的手掌。
    他的身体出现极细的轻颤。
    原本干干净净的手,似已染上了火与血的颜色。
    诸自飞豁然起身,他拔剑,剑尖对着简云明,缓缓道:“那个老仆,是不是已经联系你了?”
    简云明不言不动。
    此刻的安静就等于默认。
    诸自飞声音发沉:“他已经联系你了,而你也相信了。”脸上忽然泛起冷笑,“你就不怀疑对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又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第197章
    简云明吐出一口气, 终于承认:“我是怀疑了老大……”
    话音未落,诸自飞已经一剑急速向他砍来。
    云维舟眼疾手快,抽剑横拦,“当”的一声架住剑身, 急道:“大总管!”她声音恳切, “如今案件未明, 简三爷依旧是重要的人证之一。岑门主是江南武林魁首,咱们一定要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 决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诸自飞胸膛起伏, 半晌后终于垂下长剑。
    云维舟稍稍放了点心, 回过头看着简云明,她直视对方的目光,声音微显冷峻:“简三爷, 岑门主是你杀的吗?”
    简云明没有躲避云维舟的注视, 片刻后,终于吐出两个字:“不是。”
    严良节厉声:“空口无凭!”
    简云明冷冷看着他:“事到如今, 我已明白过去发生了什么, 那许多事情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对严良节昂然道,“老四,你其实是孙侞近的人罢?”
    “……”
    钱大富一脸感叹之色, 好像是想说问悲门不愧江南魁首, 门内成员藏龙卧虎, 而且跟各大势力之间都有着超出旁人预料的深刻关系。
    严良节脸皮抽动,强笑:“三哥,你自己身具嫌疑, 所以就来污蔑我?”
    简云明淡淡道:“此前我好几次看到你,在老大静室周围窥伺。”
    严良节闻言大怒:“若非你也在打探老大的行踪, 又怎么会瞧见别人?”
    陈微明扬眉,觉得这个“也”字就很有灵性,顿时觉得说出旧案还是有收获的,果然提供了不少内幕……
    如今简云明已然知晓往日案件的真相,立场自然调转,他便从岑照阙身边一个怀有敌意的可疑份子,成了一个愿意主动揭露旁人底牌的引子。
    简云明直认不讳:“我当时心有猜疑,所以常在静室附近徘徊,那么老四你呢?难道没有别的居心?”又道,“仔细想想,我是上次去崇州时遇见的老仆,而我之所以会去那边,是因为老四你把手头的事情推给我去办。”
    陈微明闻言微一思忖,旋即开口:“说起来,第一个看到岑门主尸体的人,不就是严四爷?”她目光微动,继续道,“所以要说可疑,的确是严四爷更可疑一些。”
    她刚刚揭露了旧案内情,说话间自有一股威仪,旁人不自觉就会觉得她所言无误。
    严良节又是愤然,又是惶恐,立刻反驳:“我的武功不如老大,就算从背后动手,也绝不可能杀掉老大,而且、而且老大其实是中毒死的。”
    陈微明:“岑门主尸体上有刀伤,从伤口痕迹看,可以确认是生前留下的。我曾听说,‘青出于蓝’是从人类尸体上提炼而出得毒药,所以难以验出痕迹。如今岑门主的头颅已被切掉,无人能证明他曾经中毒。”
    严良节鬓边流下冷汗:“当时二哥也瞧见过。”
    陈微明不等诸自飞开口,就摇了摇头:“大总管此人并不以医道见长,他的判断,并不足以证明那些蓝色是中了‘青出于蓝’后的症状。万一是提前来的人用笔画上去的呢,而且那位服侍在岑门主身边的小豆子护卫如今又身在何处?”
    严良节面皮抽动,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然后老五也来了,她会医术。”
    被提到的宿霜行沉默片刻,转开视线,低声道:“当时匆匆一眼,我并未近身细看。”
    严良节脸色有些发灰,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
    陈微明闻言,抬头向着严良节一笑。
    严良节看着面前那个年轻人。
    明明是一张蜡黄色的普通面孔,此刻却犹如寒刃出鞘,带着叫人望而生畏的寒意与锋芒。
    严良节忽然惊悟——此人是为自己来的,她要杀掉自己!
    自己不应该因为没听过“陈微明”这个名字,就把她跟那些来借宿的普通人混为一谈。
    早知有今日,严良节觉得自己就该在此人踏入艰虞别院的第一刻,拼尽全力将之铲除!
    严良节脑海内思绪起伏,苦苦想着陈微明可能得来历,却听到对方再度开口。
    陈微明淡淡:“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岑门主闭关已久,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要深更半夜时再喊严四爷过去商量?”
    严良节听完这句话后,却像是陡然反应过来似的,大声道:“老大喊我过去,是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此事跟门主位置接续有关,老大之所以没选在白天见我,说不定就是发现门中有内应活动的痕迹。”
    听到“门主位置接续”几个字,许多人都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陈微明慢悠悠道:“空口无凭。”
    这本是严良节不久前说的话,此刻被陈微明还给了本人。
    严良节:“人只要做了事,就难滴水不漏。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调查,想要找到内应的下落。”他忽然再次镇定下来,道,“陈姑娘,你可知道方才老五为什么说她没看清门主尸身上的情况?”
    陈微明很给面子地拱了拱手:“还请严四爷赐教。”
    严良节:“因为她跟外面的人有联系。老五有时候会外出,时间不定,或者三天一出门,或者五天一出门,她武功与我伯仲之间,如果我有意跟踪,只要注意保持距离,她就不会察觉。我一开始没有察觉规律,可最后发现,老五经常会去不同的店铺里逛逛。”
    云维舟立刻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作为花鸟使,跟踪嫌疑人属于基本功,做多了这一类事就会发现,大多数人的行动轨迹都相对固定,总是往不一样的地方跑,也是一种异常。
    严良节:“调查过后,我发现那些店铺有一个共通特点,就是最近经常招收零工,于是再去调查那些小工的身份,最后发现,他们身上藏了老五写的信。”他抬起眼,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收信人是陆月楼,陆公子。”
    “……”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中忽然绽开一道刀光。
    刀光拖曳得很长,竟给人鲜花吐蕊般徐徐绽开的错觉。
    直到光芒尽散,不知何时已站到严良节身边师思玄做了个收刀的手势,众人才终于能确定,方才这一刀果然是她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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