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奶奶是在大雪停的第一个晚上去世的,很突然,悄无声息。
    他们吃完晚饭准备收拾的时候,苗苗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她身上沾着的雪,就知道应该是路上摔了不少次。
    她找到苏遇,气喘得厉害,话说得不是很全,眼睛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叔叔,你去看看我奶奶好不好?奶奶...奶奶...她不动了。”
    苏遇心底立马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没来得及问什么,他提起医药箱就往外跑,何皓和齐栎也跟着跑出去。
    苗苗站在原地,身子一阵一阵地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季思桐蹲在她面前,握紧她的手臂,紧张地问:“奶奶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动了?”
    苗苗伸手抹眼睛,抽抽嗒嗒地告诉季思桐傍晚发生的事,“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奶奶倒在床上,我过去喊她,她也不动,就看着我不说话,我以为奶奶是最近生病太累了,说不出话来,就想去做饭给她吃,可是我做完了,奶奶还是躺在床上,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巴鼻子,流血了,流血了。”
    她越说抖得越厉害,季思桐和元芷对视了一眼,也忙不停赶出去,苗苗被吓到,刚才走过来又是一路磕磕绊绊,现在整个人都是软绵无力的,季思桐拉着她走都能感觉到她的僵硬。
    季思桐弯腰把她抱起,紧紧拥在怀里,七岁多的小女孩,虽然长得瘦,但是抱着在雪地里走一路还是挺费劲的。她的手在阵阵发酸,可是却抵不过心里的酸涩。
    元芷扶着她的手臂,看她一副很吃力却坚持的样子,说道:“思桐我来抱一会吧。”
    “没事,就快到了。”
    苗苗似乎感觉到她变得急促的喘息声,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季老师,你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季思桐脚下一顿,随后将人放下,帮她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真的可以吗?”
    苗苗坚定地点点头,牵起季思桐的手,“我要回去看奶奶。”提起奶奶两个字,双眼又是一红。
    “不怕,季老师陪你回去。”
    季思桐和元芷带着苗苗赶到的时候,何皓站在最外面,苏遇和齐栎半跪在床前,垂着头,垮着肩膀,背影看上去就是一副颓唐模样。
    “怎么样?”季思桐小心翼翼地问。
    何皓脸上的表情和平时全然不同,收起了玩笑,变得严肃,他沉重地摇摇头,说出从医这么多年最不愿说的一句话:“发现的太迟,来不及了。”
    季思桐牵着苗苗的手一松,心口一窒。
    苏遇突然站起来,按了一下齐栎的肩膀,示意他记下待会自己说的话:“死者,64岁,死亡时间,下午5点到6点,死亡原因,血管内的血液外溢进入颅腔侵袭脑部引起出血,口腔、鼻腔、耳朵皆有出血,属重度突发脑溢血,因无机械设备,无法进行更精确的诊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力,“通知乡长,让他和苗苗父母联系一下,办一下老人的后事吧。”
    苗苗虽然听不懂苏遇说的一大串术语,但是她听到了那个死字,即便年纪小,对于死亡,她到底是清楚的,苏遇说完最后一句话,她便撒腿扑向床边,眼泪已经不需要酝酿了,刷的一下流满了整张小脸。
    不大的房子,充斥着她带着哭腔,一句一句听到令人心碎的“奶奶”。
    季思桐拽住元芷的手,握得很紧,紧到元芷都感觉到疼。
    来了半个月,她和苗苗奶奶相处时间虽然没有和院里大婶来的多,只有三次的碰面,但是她还是记住了这个面目慈善,对人和颜悦色的老人。
    第一次见她,是他们在学堂上课的第一天,她带着苗苗过来,被老茧布满的手紧紧牵住她的手,一边和她道谢一边烦请她代为照顾自己不善言辞,腼腆内向的孙女。
    第二次见面,她来接苗苗放学,给他们带了热乎乎的姜汤,那句不长的话和话中带着的暖意,她至今记得,“大冷的天,我们这大山里头也没啥好取暖的,给几位老师熬了点姜茶,希望你们不要嫌弃,老婆子年纪大了,手艺不好。”
    那碗姜汤,季思桐不敢说是喝过最好喝的,却是最暖的,像一团棉纱将冰冷的心层层包裹的暖。
    最后一次见面,是她跟着苏遇来看她,就在昨天,老太太躺在床上,见到他们来还很开心,明明身体不舒服还硬撑着坐起来和他们聊天。或许活到他们那样的年纪,对生死早已有预感,老太太和他们说了很多苗苗的事,没有明说,却足以让他们知道她对这个孙女的牵挂。
    明明昨天他们还在谈话,还在说笑,今天,却是一个天堂,一个人间。
    大雪过后带来的不是初霁,而是另一场无声的雪,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季思桐不敢去看她,可双脚却是有意识般慢慢走上前,老太太平稳地躺在床上,床不大,老太太身体骨架也不大,只占了半张床。她闭着眼睛,脸上的褶皱因为面部的松弛趋于平缓,嘴角鼻腔上的血迹被苏遇和齐栎擦干净了。目光移到她放在身侧的手,一块红色的布被她紧紧拽着,像是在护住什么珍宝一样。
    季思桐点了一下还半跪在床前的齐栎,示意他去看老太太的手。
    齐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抹鲜艳的红映入他眼帘,他小心掰开老太太的手,她抓的很紧,齐栎用了几分力气才把那块布扯出来。
    包裹在布里的是一沓钱,没有整百,面值最大的只有20块,其余的全是一块两块五块和几毛,纸币最上面还放着五六个硬币。
    “我不会赚钱,家里也只靠着苗苗她父母维持生活,可是他们每个月寄回来的也不多,所以我就自己攒着,一分钱一分钱攒,等攒够了,我就送我孙女去城里上学。”
    她昨天说过的话,还在她耳边盘旋。
    齐栎点了一下数目,“157块五角四分。”
    157块五角四分,她攒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发皱的纸币,她数了多少次?她为什么用红色的布包着,季思桐大概知道。
    红色是喜庆的颜色,让孩子有书可读,不是件喜庆的事吗?
    苗苗还在哭,趴在老太太逐渐冷却的身体泣不成声。
    季思桐没想去让她别哭,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唯一能表达对奶奶的不舍和挽留,大概只有哭泣了吧。
    压抑的气氛让不透风的屋子变得更为闷,她有些呆不下去,想出去吹吹风,透透气,转身的瞬间,眼泪毫无预计地从眼角滑落。
    低声同元芷说了一句:“我出去,透透气。”
    走到房门,却见阿黄在门口趴着,垂着脑袋,眼睛直直盯着门槛,身后是它几个孩子的窝,想必是它叼过来的。毛球也在里面,她担心它刚出生没有母乳喂养以后抵抗力弱,便送回来让它在阿黄身边待一段时间。
    季思桐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启唇:“进去看看奶奶吧。”
    阿黄抬起头看她,复又低下去,呜咽了几声。
    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它知道陪伴它多年的老主人不在了,但它不去打扰,只摸摸守护。
    阿黄用沉默的方式,带着它四个孩子,送了老太太最后一程。
    季思桐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掩面跑出去,发现何皓和苏遇也在外面,苏遇站在门前那块大石头上,何皓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苏遇的背影。
    听到有脚步声,何皓转过身来,季思桐连忙将眼泪胡乱一擦,他淡淡一笑,想安慰她一句却惊觉平时能言善道的他,面对死亡,他也做不到坦然。
    从事医生这个行业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但他还是见不得生死别离。
    他指指前面的苏遇,对季思桐说:“去看看苏遇吧,他很不好受。”
    苏遇确实不好受,两天前他还在和何皓商量什么时候送老太太进城里检查,还在和齐栎商量给她用什么药能稳住病情,商量的结果,还没得及实现,成了泡沫,一触就破。
    见乡长和几个山民匆匆赶来,何皓叹气,手在季思桐肩膀上压了压,“乡长来了,我进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在外面替我陪会苏遇。”
    季思桐红着眼睛点头。
    她走向苏遇,慢慢爬上石头,轻声道:“苏遇。”
    苏遇的身体不经意颤了颤,他没有回应,眼睛还眺望着远方,半晌,他才出声:“其实我不应该等的,那天发现的时候就应该带她去医院检查的,在路上发病也好过在家里,至少我还能给她急救。这几天我来的次数不少,就是怕她像这样突然发病,可...”他突然自嘲地笑,“还是没用。”
    他的自责和内疚,让季思桐心里越发酸涩。
    每次面对死亡时,我们总是先安慰患者家属,怕他们熬不过至亲离世的痛苦,却忘记去安慰那些替他们在死亡前线上站斗的医生,他们拼尽了全力,却还是阻止不了心电图上那些上下浮动的曲线最终趋于一条平缓的直线。
    他们也会难过,也会觉得无力,只不过这些负面情绪都在出手术室之前,被妥当收在那身整洁绿色的手术服里。
    谁能清楚,医生说出那句“抱歉,我们尽力了”时,内心掀起了多少狂澜。
    然而却还是有家属的指责和谩骂,有医闹,有质疑,医学不是没有漏洞的,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他们是治病,不是救命,起死回生的灵魂医者,这顶帽子给他们戴得有多高,被摘下时就有多粗暴和决绝。
    身为医者,他们不仅值得尊重,还应该被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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