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从没听叔叔阿姨说过你恋爱的事情,之前没交过女朋友?男朋友呢?你不会是个无性恋吧。”姜远声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还是说你其实是个隐藏的连环杀人犯?不然怎么想也不正常吧。”
    “怎么就不正常了。”森泽航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么多喜欢你的人,就没有一个你感兴趣的?”姜远声问。
    “有啊,有一个。”森泽航平静地说。
    “哦?是谁,我认识吗?”姜远声好奇地抬起头,“那她人呢?”
    森泽航缓缓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事,却又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道:“不见了,没了。”
    姜远声愣了一下,显然是误会了,森泽航忙解释:“没死呢,呃……没死吧,我也不知道。”
    姜远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瞪着眼琢磨了半天,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半晌,她又开始搅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不过你这种人才最危险呢。”
    “怎么危险了,我不是连环杀人犯,你就放心吧。”森泽航无奈道。
    “不是说那个,”姜远声淡淡地发表自己的观察见解,“你这种人有一天如果真的爱上谁,保管是最偏激、最偏执的那个。别看你现在云淡风轻,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到时候肯定会一头栽进去、陷得很深的。真到那个时候,我只希望你老老实实主动和我说,我们好聚好散哦。”
    “你都想到哪儿去了。”森泽航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在意。
    还会有那么一天吗?他并不这样觉得,所以在结婚的日子,他认真地许下誓言:“我宣誓将永远诚恳、忠诚,直到老去。”
    司仪再次出声提醒交换戒指,森泽航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面前姜远声的样子实在怪异——她微微抿着下唇,面露纠结犹豫,甚至还隐藏着一丝痛苦不甘。
    这是怎么了?森泽航禁不住小声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毕竟……这个婚要是真的不想结也是可以不结的,森泽航想。
    其实他一直觉得,对方刚结束了一段七年的感情,肯定没有那么快走出来,要结婚也有很大程度是一时冲动。但他之前已经反复和姜远声确认过很多次,对方都表示没问题,她是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可看如今的情况,不像那回事啊。
    “我要是临时反悔,你怎么办?”姜远声问。
    “另想办法就是。”森泽航笑了一下,至于临时取消婚礼会不会丢人或者遭致非议,那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开玩笑的,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没想反悔,就是饿得头晕。”姜远声摇了摇头。
    好吧,无所谓,就算结了婚再反悔也可以离。森泽航从戒盒里取出钻戒,套在姜远声的手指上。可是……
    这分明是对方自己挑选的戒指,却不知为何此刻竟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什么可恶的东西。
    为新娘戴好戒指后,森泽航配合地伸出左手,忽然被对方一把攥住——她捏着戒指对准手指的模样,宛如要送子弹上膛,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
    她也的确十分用力,猛地将戒指推到自己指根死死卡住,十指连心,硌得他生疼。
    使这么大劲儿干什么……这个句子还没能说出口,下一刻,一阵尖锐的、剧烈到近乎令人昏厥的疼痛陡然从指根处传来,森泽航猝不及防,险些痛呼出声。
    与此同时,无数回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子,铺天盖地,宛如雪崩一般将他掩埋。
    第132章 森泽航的场合(下)
    他曾经听人说过,当人到垂暮之年时,最先忘却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事。你会先忘记昨日、前日、上个月以及一年前的事,然后叫不出孙儿的名字、记不清他们的年岁,直到忘记自己的子女、忘记自己的伴侣,最后留有印象的是自己的父母和童年记忆的片段,最终回归襁褓,回归尘土。
    而在死去之前的弥留之际,这所有一切又会回来。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闪回眼前,为碌碌无为且平平无奇的一生画上仓促的句点。
    所以在剧痛之中,森泽航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了。
    海量的记忆片段山呼海啸般袭来,顷刻间灌满他的大脑,他口鼻眼耳全都被堵住,几乎要窒息——如果海马体真是一头海马,现在也已经被淹死了。
    过载的信息量毫无章法也不讲道理,剧烈的冲击使他目眩耳鸣,与此同时,左手无名指根依旧刺痛,随脉搏一跳一跳的。
    他下意识攥紧了面前人的手,却因为痛楚而双目朦胧,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模模糊糊觉得一定要抓住眼前的人影,绝不能放手。
    这是什么?一帧帧画面浮现眼前,这是岳望锡?不对吧,那混蛋什么时候会冲我露出这种表情。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吗,我在哪里?
    一幕幕场景飞快地闪回,温暖的星洲、午后的教室、养老院的食堂……
    校园的长椅上,男孩儿胳膊上挂着一袋零食,张开嘴巴给他看舌尖上的柠檬糖。
    消毒水味弥漫的校医室,男孩脸凑在他膝盖前,稚气的脸庞表情十分严肃——他逆着光眉头紧皱,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光如游龙的新加坡河上凉风习习,男孩儿趴在甲板的栏杆上,头发被吹得乱糟糟,手指着对岸的建筑在高兴地说着什么。
    烛光摇曳的餐桌前,男孩儿捧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是一颗缓缓旋转的灰色小石头,旁边备注了星星的名字和他的出生年月日。
    环境清幽的咖啡店里,男孩儿窝在卡座角落里缩着肩膀,睁大眼瞪他但耳朵通红,手推在他胳膊上,满脸冒着傻气。
    这是谁?这不是我认识的岳望锡,他是谁?我是谁?头好痛……
    森泽航耳鸣尖啸,所有画面都在以百倍速度掠过眼前,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慢动作,声音混沌轰鸣,仿佛隔着一层鼓膜。
    眼前所见忽然又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
    阴雨蒙蒙的剑桥小镇,男孩儿裹着风衣在前面缓缓踱步,每经过一个橱窗都驻足看看,而自己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他也不是想和他特别说什么,只是想陪他走走。
    转眼间云开放晴,他捧着一束鲜花走在国王学院门口的草坪上,喜气洋洋地和路过众人打招呼。男孩儿站在教学楼门口有些焦急地东张西望,看见他之后,下意识露出放心的表情,但转瞬又变得有些烦恼。他小声嘟囔了句抱怨,但还是接过花小心收在书包侧袋里。
    他们还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初雪洋洋洒洒,好像糖霜。男孩儿嘴角噙着笑意,慢慢自缓坡上向他走来,他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问能不能再牵一会儿……
    下一刻天色陡暗,月光皎白,将男孩儿脸上的泪水映得盈盈闪光,比河面上的波纹还要斑斓,融化在彩色的梦境里。他们紧紧拥抱,好多泪水顺着他的脖子,淌进他心里。
    然后他们接吻,月色真美,月色真美。
    这下子,除了太阳穴和手指,他的心脏也抽痛了起来。
    他看见自己伸手开门,厨房灶台前的人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迎接他。男孩儿的外貌已经成熟了很多,和自己认识的“岳望锡”已没什么相似了——他知道“现在”的岳望锡长什么样,而他不长那样。
    他长得,其实有点像我的小鱼。
    但小鱼具体长什么样,森泽航也快忘光了。
    他还看见自己在家准备了一天,临天黑时紧张得来回走,把兜里的戒指摸出来看了又看,冲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反复演练。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却连围裙都忘记摘,一点都不帅。
    可是那人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戒指,他那一点也不值钱的、只嵌有小小碎钻的戒指,感动得不得了。
    那天夜里,两人好似刚恋爱一般搂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仿佛两只亲昵的小动物。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送上祝福,没有教堂、没有证婚人、没有满堂宾客,更没有鲜花草坪,也没有交响乐队,可森泽航清晰地感知着,那一天的他,比“今天”的他,要快乐幸福好多好多。
    “礼成!礼成!新郎现在可以吻新娘了!”司仪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钻进他耳朵里,森泽航猛地回神,终于从水面浮出,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眼前的人五官狰狞,龇牙咧嘴,似乎被他捏得很痛。
    “快点松手!别发癫了!”姜远声竖着眉毛怒道,这幅模样瞬间和他记忆中的人完美重合,“啪”地一声严丝合缝盖在了一起。
    “别发癫了!你这头不听话的哈士奇!”那个人曾经也常这样说。是你!
    但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森泽航想起来了。
    许是因为时间相隔最近的缘故,这一系列画面尤为清晰,不再是幻灯片般一闪而过的场景,更像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属于他的记忆了。
    他的爱人被白色的光晕笼罩,满脸惊惧仓惶,身体一寸一寸变得透明,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面前。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挽不回。
    他要走了,他又要走了。
    这一时刻,森泽航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灭顶的绝望,这份绝望是如此鲜活,他甚至惊讶自己怎么会忘记。
    “下一次我们也会见面对吗?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他记得自己这样喊道。
    可那人却只苦笑摇头:“你会忘记我的,你每次都忘记我了。”
    光华到达鼎盛之际,强光耀眼得他双目刺痛,整间屋子都亮如白昼,不得不闭上眼。
    而后亮度逐渐降低,他惊恐地发现,那人不见了,就这样凭空消失。
    沙发上还留有他的温度,空气中还留有他的气味,他喝过的水杯还搁在茶几上,穿过的衣服还塞在篓子里。
    森泽航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公司和前途、命运和名声都岌岌可危,可他什么都顾不得管,发疯般四处寻找,几周时间里跑遍了那人可能出现或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结局当然是一无所获。
    直到属于他的气味也开始消散了,整个世界终于开始粉碎崩塌。
    不久之后,森泽航发觉这种“崩塌”并非臆想,而是真实在发生的。
    那个人走了之后,他起初因为乱了心神而没能注意到,浑浑噩噩了好些日子后,才意识到周遭的“现实”在逐渐扭曲。
    首先消失的是电视新闻讯号,然后是永远加载不出新内容的新闻首页,然后gps也开始错乱,谷歌地图竟然只剩他生活的城市,周遭都是大片灰色的空白。
    他问遍了周围的朋友、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起初,那些人会关心地追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不久后,回答便简化成为“不知道,没见过”,再过了阵时日后,答复竟然变成了“那是谁?”
    森泽航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三个字时感到的恐惧,宛如零下三十度迎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彻骨的寒冷急速冻停了他的心脏。
    整个世界仿佛是从离他最远的地方开始消亡,然后逐渐收拢,最后逼近至他们共同生活的小屋门前,好像索命的恶鬼,死亡的气息四处蔓延。
    我的世界、我的宇宙是因为他而存在的,也因为他才能维系。得出这个结论的森泽航不知为何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必长久独自面对没有他的世界。
    可他又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消退。
    起因是某一天,他看着洗漱台上的另一只牙刷,睡眠不足的混沌思绪四处蔓延,好长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这是谁的。
    五分钟后,他陡然惊醒,惊魂未定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胡子拉碴的苍白脸色,只想大哭一场。
    他说我每次都忘记了,所以我已经忘记过他很多次了,对吗?
    那么他现在又去哪了呢?是孤独地飘荡在真空之中,还是等着下次与我相遇?
    可是与我相遇的时候,我要是认不出他怎么办?他是否会再次以一副全新的面孔站在自己面前,努力摆出客套生疏的笑容,重新介绍自己。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森泽航感觉自己心都快碎了。
    所以他真的害怕了,他害怕自己如果就这样忘记了怎么办?就像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些人,就像草莓镇里行尸走肉般的路人角色,就像“上一次”的自己。
    然后他猛然想到自己此世恢复记忆的契机,是因为那一夜他不慎划破了掌心的胎记。那个人告诉他,这曾经是一个伤疤,是自己最恨他的时候留下的。
    而自己甚至还没有机会告诉他,我不恨你,我恨你也是因为爱你。
    这份强烈的感情划破了血肉,故而在他灵魂上留下了印记,思来想去,森泽航只能这么理解。至于他记忆中的记忆,为何又与“现实中的记忆”相重合,他已无法思考。
    很好,非常好。
    于是森泽航立刻做了一个决定,他立刻动身奔向厨房,窗外的世界已经像积木一般崩塌散架,好像死机卡克的游戏界面,只余乱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没有关系,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我一定要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痕迹,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这回一定要比上次更痛、更刻骨铭心才行。
    只要在自己身上刻下一个坐标就可以了对吧,有了这个印记,未来的他一定能以此为锚点,回忆起所有事,找回他消失的爱人。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寒光锐利的主菜刀,刀尖点在案台上,左手平放,五指张开,刀刃对准了无名指指根。
    “噼啪”一声,电也断了,灯光骤然熄灭,这个宇宙即将迎来终点,时间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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