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舟?!最近的冲击太大,凭空出现的变数太多,以至于程如一都快忘了那行为反常出现在这穷乡僻壤的何彦舟。
    脑海中闪过往日受难情景,程如清皱紧了眉头神色痛苦道:“那何老相公,我见过他……不止是在公堂上,在牢里,他让人逼问我账本下落……还有,还有……”
    还有……
    她曾躺在何家门前的大树下,睡在一片泥泞里。门前每日人来人往,她清醒的时候太过无聊,就会靠在树下数来往的人,人们都当她是疯子傻子,自是没人多看她一眼。
    所以理会过她的人,她都印象深刻,除了檀珠还有一个人。
    那天,一名须发皆白穿着得体的老者,皂靴缓步路过她眼下却又折返回来,命下属抬起她的脸,用一种悲悯却又鄙夷的复杂神色打量了她一眼,随即淡淡道了一句——
    “这就是他的妹妹啊。”
    “饿死本衙内了!怎么还不来人啊!”
    韩凝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棚外的摇椅上不高兴的直嚷嚷:“你们几个,快去给本衙内弄点吃的!”
    他身侧的一名韩家护卫正色道:“禀衙内,没有相爷的吩咐,我等不能随意走动。”
    眼见要求被驳回,其他护卫也皆是无动于衷的模样,韩凝更不乐意了,刚想再闹一会儿,却闻茶棚里传来韩绍真一声怒喝:“再胡搅蛮缠的给你老子添乱,就滚回上京去!”
    韩凝立即慌了神,从摇椅上跳下来垂着头跑进茶棚:“爹,爹,我错了……孩儿知错了,只是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唐门的人带大嫂他们来换,我担心啊……”
    “滚一边儿玩去……”韩绍真一副嫌弃又无可奈何的神色,韩凝不敢再多嘴,只好乖乖站到严况身后去。
    严况也等的有些心焦,略有些不耐神色,而一旁的凳子被五花大绑的唐渺看起来倒是丝毫不慌张,还有心情打趣道:“喂,那小衙内,你个做小叔子的,怎得那么关心嫂子?”
    严况听了只觉得头疼无比,瞪了一眼正准备回话的韩凝,谁知一旁的林江月却接过话来道:“阿渺你别乱说话,程先生跟衙内之间没什么的。”
    韩凝闻言立即点头称是,韩绍真欲言又止,满脸一副“年轻人的事老夫不懂”的沧桑感,唐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什么?!你嫂子是……”
    “行了。”严况实在听不下去出言打断,自己本就心急,听了这些对话,心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进半句,但是……
    “但是衙内说得对。”严况抬眼冷冷打量着唐渺的脸,吓的对方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严况盯着唐渺语气质问道:“唐渺是唐惊弦独子,他若有难,唐惊弦便是倾整个唐门上下,也会来救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渺反瞪着严况道:“你们一会儿乱认亲,一会儿又吓唬人,是在给我表演变脸吗?”
    林江月还是笃信眼前人就是唐渺,连忙打圆场道:“阿渺,你别这么跟师兄说话,你不知道师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况且他也是心急……”
    “都说了我不认识你们!”唐渺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爹也一定会来救我!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救我?”
    “你不认识我们……”严况冷笑一声摇头:“你若不认识我们,你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唐渺!”
    这一句也戳活了林江月心里的疑点,唐渺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解,神色凝重的垂下了眸子,半晌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认不认得你们……”
    此言一出,林江月立即激动起来:“你想起什么了?”
    唐渺摇头,却支吾道:“虽然说了你们可能也不信,但我的确……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唐门的人都知道,我十三岁前根本不在唐门,可是谁也不肯告诉我,那十三年我究竟在哪里……或许是他们也不知道吧。”
    严况倏然心尖一颤,原本冰冷质疑的神色竟顿时缓和下来,他看着那唐渺正缓缓抬起头来,怯怯看了自己一眼,又认真的看向了林江月,似乎他是真想记起点儿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爹只说我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没了记忆……我没骗你们,唐门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唐渺说罢,茶棚外吹来日下渐凉的风,吹得他也开始有些心急了。
    爹怎么会真的不来救自己呢?他再度摇摇头,试图坚定信念不受干扰,但过了许久,直到金乌西坠,仍不是不见半个唐门的人来。
    “回去吧。”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都睡了一觉的韩绍真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面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就连严况也几回差点睡过去,唐渺更是从满心希望等到心慌,直到现在看见众人早等的没了耐性,他才有些崩溃道:“你们不要杀我,我真的是唐渺!”
    “不会杀你。”严况回了他一句,把睡得东倒西歪流口水的韩凝跟林江月叫醒,等不来唐惊弦,如今又临夜色,无法妄动直接去闯唐门,只能先打道回府再做商议了。
    众人再度回到客栈时,夕阳也只余最后半片挂在天边,正叫凉风慢慢吹落,夜雾伴随着光影匿去平地渐起,随行的护卫也适时的点起了灯笼。
    “等等。”就在众人靠近客栈门前时,严况却忽然伸手一把拦住了身侧的韩绍真。
    “停下!”韩绍真见状立即抬手,喝止众人后,他看向严况求解道:“况儿,为何?”
    “门前有人。”严况提剑反手一顶,剑柄正指向前方屋檐,那道极易混入夜雾中的黑衣身影。那人是个男子,中量身材又着黑衣,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站在檐下,像是在等谁一样,雾色渐浓,若不靠近也难看清他的长相。
    众人心下不由得警铃大作,林江月也抽出背上大刀紧紧握在掌中,严况正欲独自上前查看之时,前方却传来一道熟悉声线——
    “韩绍真,你不必畏首畏尾。只老夫一人来找你叙叙旧罢了!”
    作者有话说:
    诶嘿嘿嘿嘿,更新来咯!
    小程小严身世过往揭露ing——
    第105章 服毒
    “何彦舟。”
    韩绍真低声沉吟,那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瞳孔闪过一丝诧异与警觉。
    客栈门前的何彦舟像是在此等候多时了一般,见韩绍真迟疑,他便负手回身,缓步迎面而来。护卫见状立时半拨刀刃纷纷上前阻拦,严况也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了韩绍真面前。
    何彦舟步子稍顿干笑了一声,那笑声听着有气无力,甚至竟还有几分无奈。他抬起头来,似乎须发比前些日子更白了些,大抵是此刻衬着夜色雾气,才更显苍老。
    “只老夫一人。”何彦舟再次强调,韩绍真思量片刻抬手令护卫退下,正欲上前之时,却觉衣袖一沉。
    韩绍真一回眼,正对上严况面无表情的脸,见对方明明为自己担忧却不肯表露出半分担忧,韩绍真既欣慰又无奈,而此刻却闻何彦舟又道:“我只与你一人谈。”
    “好,何相公稍待。”韩绍真轻拍严况手背,不着痕迹抽回袖子大步上前,对何彦舟道:“何老相公,请进。”
    怎料韩绍真这一上前,何彦舟反而有些心虚模样,可却还是故作沉稳先一步进了客栈,而韩绍真刚欲跟上,却闻韩凝在身后焦急不已唤道:“爹!”
    韩绍真纵横官场多年,也算练成了人精,什么人事物不能一眼看透?可偏生近些日子以来,太多谜团让自己捉摸不透。
    何彦舟单刀赴会固然莫名,可韩绍真仍旧想不透其中原委,就算是眼下是个圈套等着自己这只上钩落网,他也需得一闯。韩凝又在身后唤了一声,韩绍真仍旧没回头却高声应道:“老老实实守在外头,不准进来!”
    夜色渐浓,客栈里自然也是光影暗淡,四下景物都不太看得清。何彦舟见韩绍真进来,便亲自上前去关了大门,韩绍真只打趣道:“何相公那两个贴身护卫呢?如何连关门这种琐事,都要何相公亲力亲为了。”
    “你不必诈我。”何彦舟叹道:“说一人便只一人。倘若老夫真心算计你,怕也拼不过你的诸多护卫,尤其是你身侧还有个阎王镇守。”
    “何相公说笑了。”韩绍真本想坐下,却见何彦舟站得笔直,也只好陪着一块儿站着,想起往日在京城时,韩绍真习惯了凡事等着何彦舟先开口再找对方的错漏,导致两人时常相对无言,可今日何彦舟却破天荒的先开了口。
    “这件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何彦舟语气中带着为难,却又语速略略加快:“我今日不是来与你斗嘴绕弯的。我知道……账本落到了你的手里,但此事若继续查下去,对你也无益处。”
    韩绍真压根不知什么账本的事,闻言不由心下一愣,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但何老如今已非宰相,又是凭何来指使韩某呢。难道是情分?我与何老之间,可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分啊……”
    何彦舟苦笑一声道:“你大老远跑来,无非是要我这条老命罢了。有了那账本,你便能坐实我的罪证,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深究什么?”
    什么账本?什么罪证?何彦舟在做什么触犯律法的买卖么?他又不缺钱……
    韩绍真定了定神,事态发展已完全超出想象,他只得继续打探,便眸光一敛淡然道:“何老何必把韩某想的如此恶毒?当初韩某初进京城,身无分文,若非当初还在翰林院修书的何贤兄出资供我食宿,韩某兴许早已饿死在上京街头也未可知。单论此事,韩某也从未想过要将你赶尽杀绝。”
    何彦舟此时明显一愣,却不再像韩绍真一样收敛神色强装镇定,只由着情绪蔓延面带惊讶道:“你竟还能记得这些?那不过是……”
    “不过是何相公为了自己一党培养势力。”韩绍真接过话茬道:“当时京中大多参加科举的穷学子都得了你的资助,故而何氏一党当时在整个上京城名声鹊起,甚至连陛下,你们也敢当年与之对呛,真是威风一时啊。”
    何彦舟神色为难道:“陈年往事,并非是我今日要与你……”
    “陈年往事?”韩绍真冷笑道:“也不过数十个寒暑,几场秋雨来去罢了。于韩某而言,当日你们对我的驱逐与迫害,可还历历在目!正如那年上京雨夜的遭遇,可知每一年秋夜梦中,可都还会来寻韩某叙旧啊。”
    韩绍真说得风轻云淡,何彦舟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微微后退扶了一把身后的桌角低声道:“当年你明明得了好处,却仍旧不肯与我等一处上谏。党同伐异,古今皆是,你本就怨不得谁……”
    “何老您是三朝元老,所言自是有理,可也须知这世上是人各有志。”韩绍真言语间骤然察觉到何彦舟意异样,不由顿了顿道:“你身子不适?”
    “无妨。”何彦舟撑着桌子又勉强直起身来道:“此事不让你继续追查,虽有私心,却也属实是替你性命考虑。韩绍真,你那么聪明……还那么有本事,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韩绍真闻言更觉此事不简单,那账本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何彦舟如此害怕自己继续查下去?而对方又为何会误会那东西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直接开口询问便会暴露,韩绍真只得边猜边试探的旁敲侧击道:“一个告老还乡的高官,却要插手民间案件,此事就够怪了,又有这账本在……就算我不深究,他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三朝元老,会缺钱贪财到去贩私盐,我不查,自有人会查。”
    “这也正是我要求你的……!”何彦舟忽然仰起头来拔高了声线,盯着韩绍真的脸忽然激动道:“你也知晓,何俊勇是我的堂侄,此事与他关系不大,都累得他全家共赴黄泉……老朽我虽已年老至此,可也还有家人……何家也还有其他活着的人!”
    韩绍真闻言顿时愣住,连神色都忘了规整,只这么诧异的看着眼前老者,却见何彦舟笑了笑往额头上抹了一把道:“你想要的无非就是消除隐患报仇雪恨,只要我死……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韩绍真心底一惊,原本还想上前搀扶对方一把,闻言登时后退了两步:“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能做什么?”
    “那你千里迢迢来此,难不成真是为了寻我叙旧?”何彦舟掌心抵着桌角将将站稳,身体仿佛异常的逐渐虚弱,情绪激动更催化得他额上冷汗直冒,透过稀微光影可见一片水光颤然。
    “那也不是为了要你的命!”韩绍真声色坚定道:“我若真恨你至此,我韩绍真的肚量也未免太小了!”
    “老朽没时间跟你绕弯子了。”何彦舟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命给你,此事就不要再追查下去……就当是,是为了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何彦舟像是支撑不住了一样,忽然扶着桌子倒了下去!韩绍真一时顾不得许多,下意识还是快步上前去扶人,谁知刚一靠近,借着窗外月光便见何彦舟嘴角挂着一片血迹!
    “何老!来人!快来人!”韩绍真不由惊呼一声,同时门外一声巨响!严况踹门而入立即上前去一把揪住韩绍真的胳膊想将人拉开,更是捏拳要将本就气息奄奄的何彦舟推开,韩绍真见状连忙解释道:“我没事!是何老……唉,快去寻大夫!”
    门外护卫得令连忙赶往县城寻医,韩凝跟林江月也一并冲了进来。韩绍真扶着何彦舟想让人坐下,怎知何彦舟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韩绍真,曾经我的确对不住你……可毕竟朝局如棋,你我于彼此而言,都是失控的棋子,都固执的认为自己才够格做那个执棋人……却不知,咱们斗了这么多年,却都是别人的棋子!”
    “何老你先别说这些了!”斗了半辈子的对手此刻在眼前面色苍白,呕血垂危,韩绍真却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
    严况上前拉开何彦舟的手腕,又并指搭在他腕上把脉,片刻后,严况不由神色一紧。
    “他服毒了。”
    此言一出,韩绍真更觉思绪天翻地覆,他扯住何彦舟的袖子蹙眉道:“你这是何必!”
    何彦舟胸口一颤,嘴角又溢出不少黑血来,他哽了哽道:“如今我已沦为丧家之犬,今日我将命也双手奉上……只求你,别再追查此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留我死后清名……”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旁的韩凝见状急的直跺脚道:“那我大嫂程如一呢!你把我大嫂弄哪儿去了!”
    林江月也道:“对啊……这怎么回事……怎么就服毒了?!”
    还剩半口气的何彦舟听人提起“程如一”,不由恢复了些许神志,却正对上严况死死盯着自己道:“程如一被唐门抓走了,此事与你无关?”
    “我毫不知情……”何彦舟艰难道:“程如一……也是个苦命人啊……都是棋子,大家都是棋子罢了……”
    “账本根本不在我们手里,极有可能被唐门拿走了。”
    严况眼见对方已无药可救,便直言道:“你既想让我们保全你的家人和清名,就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账本,什么买卖,主使人又是谁!”
    严况这话似乎对何彦舟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登时睁大了双眼竟一把挣脱韩绍真的手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竟是猛地垂头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况儿!你告诉他刺激他作甚!”韩绍真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何彦舟却直直栽倒在他怀里,虽没断气,双眼却瞪得老大布满了血丝。
    “他已经没救了!”严况也略有些激动道:“你想套他的话根本没有时间了!”
    “这……”韩绍真只觉自己心跳的极快,衣襟又被何彦舟一把揪住,只见对方扯着他的衣襟拼尽全力的靠了过来,蠕动着嘴唇道——
    “杨……”
    只这一字,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也死不瞑目的断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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