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见之一时惊诧,他虽不善茶道,但是这点茶的手法却是用于招待贵客的,自己一介布衣,与此人刚刚相识,何敢得人垂青至此。
    茶性中素来要求点茶饮茶之人要进退有度举止得体,方才不算怠慢对方。
    晏辞于是起身作揖道谢,那年轻人也跟着起身作揖,放下手后微笑道:“公子无需多礼,我只是按主人所言行事罢了。”
    晏辞不解:“可我便不认识尊主人,尊主人为何让阁下点茶与我?”
    年轻人解释道:“主人先前吩咐过我,若有请入室者,必煮山泉水,研白茶为末,以建盏做盛,方不算怠慢贵客。”
    晏辞听完他这一通话,更是哑然失笑:“可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迄今为止都没有见过尊主人的面不说,如何成了尊主人口中的贵客?”
    那白衣人闻言面色丝毫不变,嘴角依旧噙笑:“公子的确没见过主人,而主人也没见过公子。”
    他站起身,绕过后面的屏风走到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四方匣子来,打开来放在晏辞面前的茶几上。
    晏辞看去,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有些泛黄的质地一般的纸张,放在这一眼贵重的匣子里着实有些不配。
    他伸出手略一翻,不禁一挑眉头。
    这一摞被放的工工整整的纸,不是什么名家墨宝,也不是什么绝世孤品,竟然是自己之前刻下来让陈长安拿去印刷的宣传自家铺子的“传单”。
    他这时方才想起来,先前他与卓少游第一次路过这里时便看见门口的架子上,用镇纸压着自己的这摞传单,当时他还以为是传单发的太多了,惹了别人的嫌,被人收集在一起打算当废纸卖掉。
    没想到被装在如此考究的匣子里,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年轻人依旧微笑着,语气自然:“这上面所书是公子的手笔,我家主人前日见了公子的墨书甚为喜欢,交代我若是公子登门来访,当以贵礼相待。”
    “只不过主人家身份不便,无法亲自与公子相会,让我代为接待,还望公子莫要心生芥蒂。”
    他这句话里面不带任何疑惑,完完全全陈诉的语气,若非带着十成十的把握断不会如此。
    晏辞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我今日也是路过此处,何况进店后也从来没向公子说过我是谁,公子如何认识我?尊主人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字出自我手?”
    那年轻人显然知道晏辞想要问的是什么。
    只是他笑意不减分毫,甚至微微加深几许:“公子误会了,我家主人没有特地跟踪探查公子。”
    他顿了顿:“只是在这胥城中,我家主人想知道任何人的身世背景都易如反掌。”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微笑着看着晏辞。
    “...”
    这一句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过于装x,可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故作高深之意,以至于看见他闭口微笑的一瞬间,晏辞心里产生一种被□□老大盯上的错觉来。
    第180章
    晏辞又礼貌问了他的名号,得到的回答却是:“在下不过是主人的茶师而已,名号拙劣不敢劳公子费力相记。”
    白衣人面上依旧若春风拂柳,唇角弧度丝毫未变。也许他内心深处丝毫不关心晏辞在想什么,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丁点懈怠,再次耐心解释道:“公子不必疑心,主人的的确确是欣赏公子的字,才吩咐我等公子再经陋店,一定要请公子进门。”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尊主人还真是神通广大。”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难不成胥州的人都这么习惯性自夸?
    然而这人语气言辞皆为诚恳,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是又不愿告知贵主人的名号,只能说这店家除了文墨字画上的交流,不愿与晏辞或者是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若是寻常人见状许是觉得有些被轻视,晏辞倒是没有多想。
    无论在白檀镇还是胥州,他都见识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会平等地尊重每一个人。况且自己本来就是欣赏店主的字才对这家店起的好奇心,至于关于店主的事,就算白衣人与他说,他也不感兴趣。
    于是两人对着茶几一点一奉,几缕清茶奉墨香,香炉中的焚香白烟袅袅。
    晏辞放下茶盏,目光却是在店铺中一转。
    这店里的字虽说都是主人家的字,但实际上总共不超过十副,而且每一幅所挂之处皆与周遭摆设相辅相成,那些架子上的名贵的瓷器摆件全是用来衬托字画的,摆置上也全无喧宾夺主之意。
    他暗自想,这主人家想来也是个有品位之人,这铺子布置的与其说是个字画铺,倒不如说是主人自己办的小型字画展。
    白衣人见晏辞放下杯,方才慢声问道:“公子方才已经将店里的字画看过一遭,不知这其中可有最为青睐者?”
    他这样一问,晏辞脑中却是第一个蹦出外面门口挂着的那副幅“海晏河清”来。
    “原来是那幅。”
    白衣人笑了起来,拢袖作揖:“不瞒公子所说,至今见过那幅字的人都觉得那字的笔势,相对主人现在的笔势来说有些青涩,就连字形字体上也有不少拙陋之处,无法与这屋子里所挂者相提并论。“
    晏辞不置可否,坦然笑道:“但是在我看来,这份青涩却是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如果我没猜错,那幅字想必是尊主人年少时所书吧。”
    那白衣人本来一直是副笑模样,直到听了这话目中才流露出一丝惊讶:“哦?公子是如何得知的?那幅字的确是主人年少时所书。”
    晏辞丝毫不惊讶,他解释道:“品字无非先“识形”再“赏质”,后“寄情”。前两者皆是从字形与字幅布局出发,一幅字的好坏从这两点所观一目了然。然而在我看来,这第三点“寄情”却是最为重要的。”
    “书为心画,字如其人,在我这里最看重的是笔墨中的意蕴,一幅字哪怕字形再完美,若是其中意蕴不到,也只是一堆笔画堆积的符号而已。”
    他手指一点屋子里那些挂着的错落有致,字轴昂贵的字幅,朗声道:“尊主人这些字应当都是在那副“海晏河清”之后所为。”
    白衣人眼睛微睁:“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那副“海晏河清”布局上疏朗大气,虽然少有欠缺,不及这屋子中所挂。但它第一眼吸引我的却并非落笔是否力度得当,布局是否留白得当。”晏辞垂眸一字一字道,“而是字里包含的奔腾浩荡之感。”
    白衣人终于在茶座中微微直起身子。
    他自引晏辞进屋后便一直一副笑脸,此时那笑意终于有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双目微睁,语气有些迫切问道:“烦请公子细述,在下愿闻其详。”
    既然他让自己说,晏辞也不故作高深,略一忖度后坦然道:“公子可知,那幅字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写字的人彼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只有心中有这丝意气,方可任性下笔。就如我所说,这挂在墙上的字虽然落笔极近完美,却始终没有给我那种飞扬神采的感觉。”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中一时有些悲戚,语气不自觉放缓微沉:“屋子里这些字虽然每一笔落到纸上都是恰到好处,但偏偏这分“恰到好处”过于严苛求全,下笔稳重而少了生动。给我的感觉便是:写这些字的时候,那个胸怀凌云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唯有茶盏中的洋洋热气在两人之间不断升腾。
    当晏辞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见那白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我似乎说的太多了。”
    “不。”那白衣人理了理袍袖,面上竟是正色起来,抬臂拢袖对其恭敬一揖,“公子今日所言,我会如实告知主人。”
    他语毕言辞微顿,一向带着从容有度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犹豫:“只不过主人的规矩我不敢破,公子今日没有带字来,那副“海晏河清”我不敢自作主张送予公子。”
    他这“送予”两字一出倒是吓了晏辞一跳。
    原本听过这店的传闻,晏辞就觉得这店主人很神秘,再被这白衣人请进茶室。这么一通下来,他已经认定店家就是什么隐世大佬,而自己虽然喜欢外面那幅“海晏河清”,先前也想过用什么字来交换,但是可从来没想过会被白送。
    白衣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笑道:“所以等公子下次来的时候,还烦请公子带上一副墨宝,我会亲手交予主人,再由主人亲自定夺是否易字。”
    ……
    那白衣人一直将晏辞送到门口。
    等到出了店门,晏辞微微眯了眯眼,刚才店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眼睛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光。
    晏辞与身后的人告了辞,那年轻人对着他又是一揖,方才转身回了屋子。
    第181章
    “诗会的花笺多谢魏公子了。”
    晏辞虽然跟魏迟有些犯冲,但他向来不喜欢欠人情,隔日便去拜访了魏迟一趟。
    魏迟的院子里依旧带着药味,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了晏辞一眼:“你别误会,我只是为表弟考虑。他毕竟是个哥儿,没有夫君相伴,不好独自前往。”
    晏辞颔首:“我听说十二花令游会在一处叫“落梅园”的园林中举行。园中应当有不少花树,魏公子会不会有些不便?”
    魏迟似笑未笑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是有些花树,不过那诗会是在园中水榭里进行的,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小心一些倒也没什么。”
    说罢他拿在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目光不再放在晏辞身上。
    虽然顾笙这表哥平日里总是挂了副笑在脸上,可晏辞却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喜欢自己。
    他识趣地起身告辞,互听魏迟道:“晏公子...”
    晏辞转过头,见他看着自己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作诗吗?”
    晏辞顿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会。
    魏迟嘴角上扬:“既然如此...诗会那日,记得不要迟到。”
    ......
    十二花令游会举办的日子在月底。
    天气回暖,此时春风正得意,路上皆是着新装的游人,晏辞的马车在蕴墨街的路口他停了一会儿,片刻功夫卓少游便兴冲冲地穿着新衣朝着他的马车跑过来。
    落梅园是一个胥州城中最大的一个园林,其中竹林假山,湖畔楼阁交错相映,另有繁花数种。
    十二花令游会在落梅园举行的消息一早传遍了胥州城,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园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其间不乏头戴儒巾的读书人,以及胥州喜好诗词的人,看着他们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晏辞方才感觉到初春的暖意来。
    落梅园正中央有一个小丘,小丘之上坐落着一个斗拱飞檐的亭子,亭子四周皆被轻纱遮掩,里面隐有人影。
    卓少游与晏辞说,这落梅园的主人原本是胥州城中一名富商,那时落梅园还是一个私人园林,平时对外不开放,每次举办诗会时都要缴纳租园子的银两给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富商将园子卖了出去,而园子的新主人不仅免费将落梅园给众人做诗会场地,甚至连入场的银钱都没有收。
    胥州众文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这落梅园的新主人是何许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都说,那后来买下园子的人一定是个极度喜好诗词的人,不然谁会一掷千金买下这么大的园子。”
    随后卓少游小声与晏辞道:“晏兄,若是小生没猜错,亭子里的那位应该就是园子的主人。”
    晏辞又看向那亭子。
    只不过亭子四面都被纱幔围绕,压根看不出里面的光景,更别说看到里面坐着何人。
    但是亭子前面却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想来就是今日来主持诗会的人。
    那亭子坐落在一条小溪旁边,溪水顺着缓坡一直向蛇一般蜿蜒而下。而此时以那亭子为最高点,两排软垫矮几分布安置在溪水两侧上面摆放着拳头大小的香炉,青釉瓷茶盏,以及少许瓜果。
    一炷香后,前来参加诗会的人已纷纷落座,而亭子里坐的应该就是落梅园的主人。
    晏辞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那场面,这园林中的布局竟是模仿先人的“曲水流觞”。
    顾笙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好奇地问晏辞:“夫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坐?”
    晏辞示意他看向一旁的花鼓:“你看到那张鼓没有?”
    顾笙点了点头。
    “这些人落座在曲水两旁,到时候旁边会有人击花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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