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换成寻常勋贵子弟,哪怕是亲王之后,胆敢做出赫连勇那般大逆不道之事,皇帝反手就能抄没其全族。
    如此对比分明,全因北地独立于大周的自治权。
    在皇帝被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时,周兰茵又说:“若能以我一人换得后世公主再无远嫁之忧,该是我天大的福报才是。”
    皇陵两月,周兰茵想了很多。
    虽称不上大彻大悟看透红尘,可也不似从前懵懂。
    周兰茵想到——
    她不愿嫁去北地,既有北地荒凉缘由,也有不愿远离故土的想法,更甚至北地的一应民风民俗,与京城也是大相径庭,令人难以接受。
    这些原因非人为可改,既然她害怕不喜,同样的,换成任何一个京城长大的姑娘,想必都是不愿的。
    再说她自己,这回能借母妃孝期躲过去,可谁能说得准,三年后孝期一过,到底是她先找到驸马,还是北地部落先赖上来?
    这可不是周兰茵杞人忧天,实在是北地有先例摆着跟前儿,容不得她不防。
    既然赫连部落能在她及笄几月就赶来,很明显,他们打一开始就是看准了她,同理,三年后孝期结束,难保不会有下一个“赫连部落”,在她解孝当日来朝。
    这种可能再是微弱,周兰茵也赌不起。
    周兰茵又想到——
    母妃之死或能为她争取来三年自由,可谁又能为母妃的猝然离世付出代价呢?
    赫连勇等人是该死,但绝不止是他们。
    倘若北地归顺时,不曾有皇室公主出嫁的先例在,后面的这几十年,也不会有数十公主尸埋北地了。
    既如此,何不想法子从根源解决?
    与其终日惶惶,为不知如何的三年后而担忧,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眼见皇帝仍有犹豫,周兰茵扔下最后一记重击:“父皇……三年后,五妹妹就年满十三了,五妹妹性情绵软,若再被北地逼迫,五妹妹该如何自处?”
    至此,皇帝彻底没了反驳的言语。
    他仿佛在一瞬之间苍老下来,摆了摆手,虽没当场应下,可明显已经不反对了,或许只需再谈上一回,他就会应允了周兰茵的计划。
    只因周兰茵的想法太天真,言语又太骇人,皇帝便是一百个不认同,也只是指责她狂妄,实际并未将这些话吐露给第二人。
    时序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从暗卫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试探引导着,叫皇帝向他敞开心扉。
    ……
    御书房内,皇帝怒目而视,周兰茵也只是无奈地笑着,并不见惧意。
    最终还是皇帝先败下阵来,色厉内荏地挥着手:“去去去,朕记着呢,此事无须置喙,朕自有主意!”
    “这是北地各部落的情况,已尽数呈现在卷上,你且拿回去看着。”
    说着,时序将桌案上的一卷文案拿起来,垂首奉到周兰茵身前。
    若时归在这儿,定能认出,这文案就是她前两天看见的那卷。
    周兰茵接过,微微欠身:“多谢公公。”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该做的。”
    这天晚上,时序没能回府,而是陪着皇帝在御书房枯坐一夜,无声承受着来自同为老父亲的皇帝的倾诉。
    许是想到大公主不日就要离京了,皇帝的仁父之心也有了。
    “兰茵啊,朕记得她刚出生时才那么小一点儿,怎一眨眼就出落得这样大了呢……她是朕第一个孩子,朕如何忍心送她远嫁啊!”
    时序嘴上敷衍着:“既是大公主的主意,陛下还是多多宽心才是……”
    但他心里却想着——
    这么多年,大公主在宫里默默无闻,也不见你多关心两句,便是死了母妃,你都不曾多多看望两回。
    如今人都要走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来,你倒是说起不舍了。
    时序心头冷嗤,垂眸掩去眼中的不屑。
    因听了皇帝太多句念叨,让他也不觉想到——
    阿归今年也有九岁了,再过了六七八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只是想到时归或有嫁人的那一日,时序心头的杀意就怎么也止不住,提前不知多少年,先把那不知名姓的男人戳了几百刀。
    转□□会,皇帝一改前日态度,将北地使臣再次传召入朝。
    除却被除名驱赶的赫连部落和彻底被厌弃了的万俟部落,余下十六部的人总算安分了些,茫茫然地上了大殿,又茫茫然地听皇帝说——
    “北地若真心求娶皇室公主,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然有赫连部落与万俟部落嚣蛮态度在前,叫朕如何分辨,尔等是否包藏祸心,又叫朕如何挑选出,能叫朕将女儿安心托付的人?”
    “朕既已赐恩,尔等也该拿出诚意来才是。”
    且不论众多朝臣是何想法,皇帝话音才落,就有大喜过望的使臣冲出列来,先言部落富饶,再王子慎独,本三分的能耐,硬是夸出十二分去。
    在他之后,剩下的人也不甘落后。
    皇帝看上去听得认真,实际根本没听进一句去。
    只是等底下的人说得差不多了,他便向时序示意。
    按照昨夜商量好的说法,时序提出可请各部适龄王子来朝一回,既是彰显其诚意,也能与大公主见上一面,好看看与谁更有眼缘。
    这本是北地求娶公主来的,莫名其妙竟与公主挑选驸马的流程变得一致起来,朝臣们渐渐琢磨过味儿,面上表情不一。
    也只有北地的使臣还没觉出不对,正欢喜着又有了与大周皇室联姻的机会,当朝承诺下,马上就给北地去信,请王子来朝。
    至此,大公主虽还没在京中露面,但宫里宫外,已全是她的消息。
    时序临近傍晚才出宫,回府听说小主子还没回来,也只是摆了摆手,先回书房处理了一点剩余的公务,而后就去了前厅。
    他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小主子回来了。
    时序仍旧没有动作,只管在堂中端坐,心里默默数着,刚刚数到十,就见一道身影冒冒失失撞了进来。
    时归分明连脑袋都没抬,还是正正好撞进时序怀里。
    大公主的消息传出,时序可不会天真地觉得,女儿这是想念他了。
    果然,等时归抬起头,她眼中全是伤心和愤怒,一开口,连着声音都是哑的:“爹!”
    时序珍惜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温声问道:“怎么了?”
    “怎——”时归可是被气坏了,愤愤地从时序怀里挣出来,怒视道,“阿爹明明知道我要问什么!”
    时序不敢再惹她,抿了抿唇,老实道:“阿归是说大公主的事吧?”
    他不提还好,这一说起来,时归的眼眶又红了。
    今日朝堂的事是上午发生的,晌午就传到了官学中,之后一整个下午,官学全是有关大公主将嫁的讨论,连夫子都止不住,索性提早下了学。
    时归她们如何也不敢相信,下学后连家都顾不上回了,一连跑了十几家酒楼茶馆,然无论是书生还是走贩,从他们口中得到的说辞,与晌午在学堂听见的并无两样。
    大家都说,陛下答应了北地的求娶,要将大公主的孝期以月代年,只待三月孝期一过,便可出嫁北地了。
    与剩余几人相比,时归受到的冲击尤其大。
    不光是大公主的缘故,更有阿爹对她百般隐瞒的原因。
    眼下终于能跟阿爹对峙,到了嘴边的质问又全化作呜咽,惹得她鼻尖酸涩,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阿爹、阿爹……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一直瞒着我,还、还说什么——”
    “还说结局已定,让我等着。”
    “哎阿归……”时序下意识要把她拽来哄,谁想刚一伸手,就被时归闪身躲了过去,还连连后退几步,满眼委屈地瞪着他。
    时序颇感到棘手:“阿归听我狡辩……不是,听我解释。”
    时归咬着下唇,并不答应,只问:“为什么还是茵姐姐?”
    到了这种时候,时序也顾不得内情不内情了,当即将大公主和皇帝全拱了出来:“我可是冤枉啊!这事还真跟我没有干系,我都是才知道不久。”
    他将周兰茵和皇帝的对话挑拣着复述了一遍,并未提及周兰茵的打算,只说她不想三年后再次惶恐,还不如现在定下,好歹还能挑个合适的夫婿。
    “阿爹勾画的独孤部落的新王,就是合适的人吗?”时归不能理解。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阿爹肯定还有瞒着我的,我了解茵姐姐的为人,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害怕,就草率定下以后。”
    “这——”时序为难。
    然时归好像就只是这么一问,之后并未继续追究下去。
    但不等时序松一口气,就见时归揉了揉眼睛,晶亮的眸子很快被水雾弥漫:“为什么呀……为什么——”
    赫连部落的王子已经死了,大公主还要嫁去北地?
    事到如今,时归已经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到底是大公主即将出嫁北地的真正原因?
    还是书中剧情已有变数,为何还是奔着既定的结局而去?
    那阿爹呢?阿爹还会成为人人唾弃的大奸宦,会被万人厌恨,终遭车裂之刑吗?
    时归只觉大脑一阵阵钝痛,连着耳边也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她眼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时序一脸惊慌地向她冲来,余下就尽是黑暗了。
    当天晚上,宫里最擅小儿科的御医都被请到时府。
    可这一回,任他们如何探脉诊断,也看不出时归是怎么了。
    她只是沉沉睡着,眼睫时不时颤动一二,除此之外,既无梦中惊悸,也无意识沉沦挣扎,观其颜色,与平日酣睡并无两样。
    这两年,随着女儿长大,时序已经很少踏足她的闺阁了。
    这回进来,他才发现,小阁楼的内寝与早些年相比实在是大变样。
    以前的内寝只能说是一个富贵有余温情不足的房间,但现在,整间屋子都被大大小小的东西摆满,珍贵的有半人高的青瓷盏,廉价的有随手雕刻的木摆件儿,前者被随手放在角落里,后者则被放在床头的小柜上。
    屋里的很多东西,时序已没了印象。
    但只看它们的摆放位置,不难看出主人对它们的偏爱。
    小阁楼的内寝不算小,却也遭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填东西,而凡是能进到这里的,时归就不许任何人再拿走。
    且看三年前还算空荡的屋子,如今已塞满零碎儿。
    只时序从门口走到床边的这几步,就险些踩到两个弹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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