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旻抱着乔装打扮好的华昇跟着她身后,不解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华滟缓缓地转过头来,屋檐下的气死风灯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连同灯的光芒也明灭不定。
    华滟的面容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芒笼罩下,缓缓凝固出一个惊骇的表情。
    “是鞑靼人,火,是鞑靼人放的。”她说。
    华旻愣愣地看着她。
    第100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0
    “是鞑靼人, 火,是鞑靼人放的。”她说。
    华旻愣愣地看着她。
    一时间竟没能理解她话语里的意思。
    还是尹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随即就被广德大长公主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噤声!”广德大长公主用气音低声道。
    入夜后,华滟度着情形,悄悄命人将几个女眷全都喊了过来。他们暂居的这间平房原是驿站的倒座房,是小吏守夜用的,离大门近,房内还有一扇用黄土稻草封住的小门, 打开后通往马厩。温少雍带人用刀将那已经干硬发脆的黄泥敲开, 还将门板也卸了下来,只是虚掩在原地挡风,为的就是乱起后能第一时间偷偷潜出去。
    可是, 如今一屋子的人死一般寂静。
    鞑靼人?怎么会是鞑靼人呢?!
    他们这一行人被胁迫着北上, 虽然一路上许子攸都刻意把控着他们与外人的联系,可是他们终究是活人, 不可能不吃喝拉撒,而为了不撕破明面上的君臣之名,不管实际上他们受到的待遇如何,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那么皇帝要见羽林军, 还拿出了君臣名义来,许子攸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萧英叡来面见圣上时, 许家手下以“拱卫皇帝安全”的名义令他脱了甲胄, 卸了刀剑, 衣裳也里外仔细检查过了, 险些没叫他脱得精赤赤只剩条底裤,面圣时还有一个曹乾虎视眈眈, 蹲在一旁盯着。这般防备,无非是怕萧英叡趁机送利器进来,或是传递外面时局的消息。
    只是百年皇家威仪,许多的规矩都是不好说出口的。只要人进来了,见了一面,眼神对上了那么一瞬,不少信息便已通过行礼时的动作传递过来了。
    华滟等人就是由此得知,外头时局已然大乱。
    温齐以摄政之名击退北虏,夺回上京,力挽狂澜,一时间民望大增,但不少早年分封出去的藩王或一方封疆大吏却从这场战争中窥见了朝廷的虚弱,纷纷蠢蠢欲动起来。山东鲁王、陕西节度使杨云岫、两广南越王、福建闽王、江南江北两道……均有自己的心思。或是打量着皇家势弱,想从中分一杯羹;或是怀揣着皇帝体弱,欲扶持皇子立下从龙之功的心思;或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实际上欲自立为王,当真是十六路烟尘十八路反王,各怀鬼胎。
    华滟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鞑靼人。
    十几只眼睛在黯淡的摇晃的烛光下眨了眨,又齐齐望向华滟。
    屋外雨脚落得又细又密,如被风一抛刮卷撕散,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碎珠子,跳了一地都是。
    华滟紧挨着老旧朽败的门板,这驿站偏远破旧,连倒座门房的墙门也无力修缮,华滟的脸庞甚至能感知到透过孔隙传来的湿漉漉的雨意。
    有侍卫的喊叫声传来。
    许子攸带来的人马中终于有人发现了火情,开始奔走呼叫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大人!大人还在屋内!快去打水!”
    许多人奔来跑去,渐渐惊动了驻扎在驿站外的大批队伍。士兵们救火途中撞见鞑靼人,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披挂起来迎上前去,一时间双方竟成角斗之势。
    纷乱嘈杂的脚步声中,华滟的头颅似有千万枚针扎入搅动,随着心脏的每次搏动,都传来如附骨之疽啃噬的痛楚。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可是双眸却愈发明亮。
    华滟说道:“趁现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跑!按计划行事!我相信大胤的羽林军之勇猛!”
    广德大长公主点点头,干脆应道:“都听你的。”
    几人一齐动手,将白日虚掩在门板上的黄泥土块搬开,又把门板卸下来。
    幸而这夜无星也无月,马厩上覆着一层厚厚稻草用来挡雨,众人矮身从门洞里钻出时,无一士卒发觉。
    马厩一角系着几匹马,是萧英叡着人刻意留下的。
    华滟迅速地环视了一周,见尹氏扶着广德大长公主,华旻抱着华昇,濯冰虚护在她身后,另有几个宗室女孩儿,此时正互相搀扶着从矮小的门洞里爬出来。
    周遭是愈燃愈烈的熊熊大火与兵甲砍杀之声,这一处小小的不起眼的马厩,倒成了驿站里最安静的所在。
    华滟在心里急遽地过了一遍驿站的地形,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她示意众人低头俯身,轻轻开口。
    诸人听罢,濯冰沉静,华旻冷然颔首,尹氏面露犹疑之色,广德大长公主用力捏了捏儿媳的手,笑眯眯地,仍是那句话:“都听你的。”
    尹氏挣扎了一番,终是垂下头来。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而几个宗女年岁尚幼,本就不知所措,这时有华滟出了主意,她们面面相觑一番,终是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好。”华滟轻声道。
    她借着屋檐下那盏灯笼微弱的光芒站起身来,慢慢解下一匹马的缰绳,那马儿还凑上来蹭了蹭她的衣裳,轻轻打了个响鼻。
    华滟抚摸着马颈光滑的皮毛,躬身躲在马身后,牵它出了马厩。哒哒的马蹄声完美地融入了这沉寂又聒噪的夜色中。
    她的步伐越来越轻越来越快,仿佛回到了少时在青陵台与妹妹柔蕙相约打马球的时光,于是身体也跟着轻盈起来。
    前面有士卒发现了她,惊恐地指着她大叫。
    又有正在与太原官兵厮杀的鞑靼士兵朝她兴奋地跑过来,乌沉沉的盔甲撞击刀剑,琤然一声拖出长长的余韵。
    华滟反手扔下匕首,身体轻盈地一如幼时,足尖一点就翻上了马背,连满袖而过带着火星的焚风都助她侧身上马。
    缰绳收紧,马匹似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华滟在马背上尽可能地俯下身来,一手控缰,一手将飞驰瞬间夺来的长弓挂在腰上。
    顷刻之间她的身影就冲出了驿站,冲上一旁的小道钻入了密林。
    数骑人马追了上去。
    驿站中,许子攸被手下推醒时,仍沉浸在醇酒美人的遗韵里,还浑然不知大劫已至。
    第101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1
    驿站中, 许子攸被手下推醒时,仍沉浸在醇酒美人的遗韵里,还浑然不知大劫已至。
    门窗霍然洞开, 冷冽的风裹挟着雨滴和泥土的腥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许子攸面色阴沉地从床上站起身来。
    他问道:“怎么回事?”
    一旁他的妻弟抖动着一身肥肉,掏出帕子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语带恐惧地说:“守夜的人来报,说三更时分柴房冒烟气,他以为是伙食上人做完饭没熄好火,火星子冒到柴禾上引燃了, 于是叫了几个人去打水灭火, 谁知到了柴房一看,半屋子柴禾上全浇了桐油,风一吹, 火势就控制不住了——”
    许子攸大喝一声:“说正经事!”一旁悄悄地出来, 仅围着一袭薄纱的美妾上前来为他穿衣,被他这一声大吼吓得一哆嗦。
    曹乾的眼神不自觉地往那美妾胸前瞟了一下, 在一片大好春光处流连。
    许子攸恼火地瞪了曹乾一眼。
    曹乾连连呵腰,汗出如浆,脸上的肥肉抖动得更厉害了:“说、说火是鞑靼人放的。”
    许子攸嗤笑:“鞑靼人?谁说的?莫不是在发梦!这地界哪来的鞑靼人?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沉下脸,一把推开美妾, 丝毫不管那可怜的美人儿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在了桌角上。
    另有识眼色的心腹下人迅速取来外袍皮甲为他穿挂, 又有侍从取来长剑, 待装整完毕后, 许子攸大步走出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海。
    他冷冷一笑:“人呢?叫他们都起来去担水。”即便面对的熊熊大火,他的语气可以说是十分冷静, 这也符合他一贯以来自持的身份。
    有亲信才从外面视察情况回来,慌慌张张跑过来劝道:“使君,真有鞑靼人马队的足迹呀!鞑靼人打过来了!您须得早做打算啊!那些东西都扔下,趁这会儿鞑靼人还没进攻走还来得及!”
    然而亲信这番良苦用心,不惜当众劝他丢下旁人自己跑掉,许子攸却只将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他阴沉着脸,连个白眼都没给昔日心腹亲信,只另着人吩咐了句:“去,看看皇帝的情况。”许子攸疑心颇重,他专门派人把皇帝挪到了他住所附近叫人看着,等闲不能靠近,这也是华滟等人为何只谋划让温少雍带着华昇离开的原因之一。当华滟做出这番决定时,等于从某种角度已经放弃了她兄长的性命。
    众亲卫却是面面相觑,呆呆望着那愈发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屋舍、土墙、草木,还有他们带来的粮草和装备。
    “咚”一声巨响!只见柴房被火焰烧断了梁柱整座垮塌了下去,原本勤劳的驿站小吏辛苦砍下山背过来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成了这场大火最好的助燃剂。
    火焰蔓延开来,如同一张血盆大口,狰狞地吞噬着它所处范围内的一切生灵。有不少先前站在柴房附近的人被突然倒塌的房屋压在了废墟之下,血潺潺流出,刹那间竟叫人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映射了火光的雨水,还是驱动着人体活动的灵醴。
    一时间,除了大火燃烧的哔剥声和屋基坍塌的轰隆声外,竟无一人发出声音。
    雨脚如麻,泥泞的地上积着一滩一滩的水泊,倒映出许子攸有几分茫然的神色。
    许子攸一怔,望见火焰朝马车辎重方向蔓延过去,慌急着下令:“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去救火!”
    见无人动作,他又咆哮暴怒道:“还不快去!”
    这才有零星几个人提了桶跑远去打水。
    许子攸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可笑!他许子攸是何人?堂堂太原使君,父、祖皆是名门出身,盘踞太原府已有五十载,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手握皇帝的性命,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眼看就要大权在握,成为下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阿瞒,又岂能被这区区火焰所阻挡?
    正当他不悦地扫视左右,一旁侍从均恐惧地瑟瑟发抖时,有人从余光里瞥见了柴房废墟之上、熊熊大火之下,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剪影。
    那些黑色剪影,在雨幕下笼罩上了一层透明外壳,叫人不自觉想起了逢年过节时街市上透过一层牛皮看见的朦胧皮影戏来:一起一落不断跃进的是马、上下挥动的是骑士们手持的刀枪剑戟、迎风猎猎舞动的是披风、渐近渐响的是带着杀伐血气的号子——
    黑铁刀刃上的血腥气几乎都要逼近到眼前时,许子攸这才始料不及地反应过来。
    “这、这是什么?吾是在做梦吗?”他瞠目结舌,结巴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曹乾刚扭着腰费力地从驿站狭小的门洞中把他庞大的身躯挤出来,抬头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大叫起来,他那把天生的好嗓子就是尖叫也比旁人好听些,旁人是呕哑糟咂难为听,他是希声奏群籁。
    下一瞬,随着高大马匹的一跃,锋利冷冽的刀光就朝他挥舞过来,鞑靼人的马队以势不可挡之威迎面而来!其上载着的鞑靼士兵,无一不是沉默冷峻的杀神般的人物,使着锋利弯刀,所过之处如切瓜砍菜般收割着人头。
    幸而许子攸尚有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在鞑靼人的马蹄第一次冲过来时扯了他一把,他脚下不稳摔了一跤,正好躲过了那收割人命的刀刃。
    眼看着鞑靼骑兵冲到了驿站围墙的尽头,正控缰勒马掉头,又要发起新一轮攻击,只有曹乾是站着的,他大惊之下一把扯过身后许子攸的美妾挡至身前,锋刃如电,瞬间就在她脖颈处划出一道红线,温热的鲜血冒涌如泉,霎时喷淋了他满头满脸。
    曹乾初时慌张,这时倒是镇定下来了。
    他拿手抹了把脸,转头对许子攸道:“姊夫,我来拖住他们,您去马车处带上阿姊快走!”
    不及许子攸反应过来,曹乾大喝一声,随手拾起一把长刀,竟直接迎上了再次反身冲过来的鞑靼骑士!
    他双手持刀,气沉丹田,牢牢扎着马步,见有人朝他奔来就抡转长刀挥舞出去,他这番笨拙方法,竟因天生体壮力气大而成功砍到了两三个鞑靼骑士所骑之马的马腿,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随即倒地不起,鞑靼士兵亦被摔倒的战马带倒,有那运气不佳的直接就摔断了脖子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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