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不过莞尔一笑,只道:“太太不必给我遣散金,我只带着嫁妆走就是了。”
    她如此油盐不进,邹氏反倒没了往昔强势的影子,立时软了语调道:“宁姐儿,难道你就非要和湛哥儿和离吗?从前是我这个婆母对你严苛了些,可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只与我说就是了,往后我是必定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的。”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映在苏婉宁的耳畔里,却显得极为荒谬和讽刺。
    从前她如此殷勤地侍奉着邹氏,初嫁进门的那几日更是日夜不休,五更天便要来兰苑里伺候邹氏起身,如此贤淑孝顺,却得不到邹氏一句好话。
    如今她冷了心,决意要与许湛和离。这位严苛的婆母反而低声下气地挽留她。
    何其可笑!
    “母亲在外头三个私庄里放着印子钱,一日盘账时儿媳将私庄的签印罥了下来。”苏婉宁幽幽开口,声量如细弱如烟,可说出口的话却把邹氏吓得肝胆欲裂。
    她又道:“官眷放印子钱是罢黜流放的重罪。母亲定然不愿儿媳将此事捅到公爹和祖母那里,既如此,您便放我离去吧,儿媳是一日都不愿在镇国公府里待了。”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话,素白的脸蛋上甚至还染着点点笑意。
    可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拿捏着邹氏的七寸。
    一面是私放印子钱这样的丑事,一面是国公爷和老祖宗的狠言狠语。邹氏是又气又怕,因见身前的苏氏清瘦虚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逝去一般。
    被逼到悬崖一端的邹氏为了自保,骤然生出了几分狠意。
    可狠意尚未坐实成计谋时,苏婉宁又开了口:“这签印被儿媳交在了我爹爹的门生手里。一旦儿媳出事,婆母放印子钱的事便会被捅出去。”
    邹氏陡然瘫倒在了扶手椅里,既不能言、也不能语。她只能真挚地重新打量了苏氏一回,如今这一刻才算是明白这妇人的心性是何等坚硬,手段又是何等狠辣。
    “多谢母亲。”苏氏缓缓从扶手椅里起身,拖着自己虚弱的身躯,往兰苑外走去。
    她才走出这憋闷的屋舍,便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婉宁身心畅快,走在青石地砖上的每一步都觉得无比快意。
    *
    苏婉宁回了松云苑。
    她手底下的丫鬟和陪房婆子们并不多,一人至多抬一只箱笼。一百二十八抬箱笼并不能在一夕之间搬离镇国公府,更何况她还没有寻好落脚之地。
    今日她面色这般虚白,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血。这般憔悴的面容,如何能回安平王府?爹娘和祖母瞧了,又是一场伤心。
    “礼哥儿也该来了,咱们便在这里等等他。”苏婉宁顺带饮了杯参汤,月牙和丹蔻一个为她捶肩,一个拿了汤婆子替她温手。
    也正是在等候苏礼的这一刻钟里,遍体鳞伤的许湛被小厮搀扶着赶来了松云苑。
    他不顾身上的痛意,扯开嗓子对苏婉宁又喊又骂,起先还有几分忌惮,后头骂的却是极为不堪,简直难以入耳。
    月牙立时要冲出去与他理论,苏婉宁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今看他,只觉得他比路间流浪的野狗还有可怜。”
    这样腌臜的人,她连骂他都觉得浪费气力。
    许湛发了一通疯,这便又要进屋来和苏婉宁对峙。月牙和丹蔻哪里肯让他进来,两个丫鬟死死地抵住了屋门,还道:“二爷自重,往后夫人就不是您的正妻了,您不能这般无礼。”
    这番恼得许湛横了眸,立时指派着小厮们踹开眼前的屋门。
    松云苑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姗姗来迟的苏礼总是是在嬷嬷的引路下走进了松云苑,他身后还跟着一身官服的徐怀安。
    两人面色匆匆地走进院落之中,第一眼都瞧见了正在正屋门前耍横的许湛。此刻的许湛嘴里还不停地怒骂着:“毒妇、贱人。”之类的不堪之语。
    苏礼气性上涌,立时冲到了廊道上,抡着拳头便往许湛脸上打去。
    小厮们回过神来,慌忙抱住了苏礼的腰,也有人护住许湛的面,闹得愈发不像。
    屋内的月牙和丹蔻听得了苏礼的声响,这才松了口气,扶着苏婉宁走出了正屋。
    屋外,苏礼正与许湛扭打一片。许湛受着伤,由小厮们相护才勉强与苏礼打个平手,可这到底是镇国公府的地盘,松云苑的家生子们个个都向着许湛,又听许湛怒骂:“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把这条疯狗拉走?”
    苏婉宁见几个小厮的拳头招呼到了苏礼身上,立时又急又痛,这便要上前去阻拦。
    可她身子如此孱弱,能立定在廊道上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参与到男人的斗殴之中。
    徐怀安顾不上厮打的许湛和苏礼,那双清明的眸子只落在清清落落的苏婉宁一人身上。
    几日不见。
    她竟是瘦弱了许多,下巴尖了一圈不说,脸颊处更是惨淡无光,俨然如秋日里的破败柳絮般柔弱无依。
    徐怀安还发觉了她小腹上的异常。
    一个震烁又骇人的猜测浮上他的心头。
    他不敢再细想,只能撩开官袍往苏婉宁的身旁走去,想要为孱弱的随时都能倒下的她献上最坚实的支撑。
    “礼哥儿,别打了。”苏婉宁白着脸要去护住自己的胞弟,可才走了一步,便顿觉两眼一黑,人也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倒去。
    丹蔻和月牙一边要护着苏婉宁,一边又要帮那头势弱的苏礼,顿觉困窘不已。
    如此窘境,徐怀安便如箭弦敢奔到了苏婉宁身旁,几乎是倾着双手抱住了她往后侧倒去的身形。
    温香软玉入怀,徐怀安没有如前两次那般为了住护住苏氏的妇德妇誉般飞快地松了手,他只是紧紧地环住了苏婉宁的腰肢,笃定又坚实地将她抱进了自己怀中,再没有松手的打算。
    因怀里的苏氏轻薄如烟,徐怀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当下便对永芦大喊一声道:“去传太医,再去梅园里吩咐一声,让她们立刻收拾出干净的院落来。”
    第27章 养病闲事
    (一)
    苏婉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她梦到了祖父还在人世时亲手为她修筑的那一架秋千。秋千便摆在流云阁的庭院之中, 左侧紫藤花架上的枝桠正迎风摇曳,送来阵阵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秋千上是年幼天真的她在恣情恣意地荡秋千玩,祖父与祖母相携着坐在廊道下闲话家常。
    一个不留神, 推着秋千的丫鬟使大了手劲,坐在秋千上的她险些跌落于低。
    祖父立时奔至秋千旁, 将幼小的自己抱在了怀里,柔声劝哄了一番。祖母也沉着脸数落了那丫鬟一痛。
    那时的自己年少无畏,连荡个秋千时也总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气在。
    “宁宁不怕疼, 宁宁要荡得更高。”
    祖父顾不得心疼自己, 便转忧为喜, 连声夸赞:“我们宁姐儿有胆魄,不愧是祖父的孙女。”
    旧日的温情美梦如绮影般稍纵即逝。
    后来祖父被卷入了皇位争端。安平王府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了崖底,祖父抱怨而死, 一身清干才学的父亲郁郁不得志,为防新帝猜忌只敢中庸藏拙。
    一切都变了。
    梦魇未停,耳畔又传来了月牙和丹蔻泪意涟涟的呼唤声,将她从这牢狱般的回忆里救了回来。
    苏婉宁缓缓睁开杏眸,第一眼觑见的是月牙和丹蔻布满泪痕的脸蛋。
    她才醒转,愣了好一会儿神后才发现周围的器具陈设很是陌生。床帐上绣着清雅的莲花, 前头珊瑚迎门柜上摆着些造型奇异的木雕摆件, 自己身下躺着的也是一架新簇簇的乌木鎏金缠枝床。
    月牙和丹寇见她醒转,纷纷大喜过望地要去屋外唤人。
    人一走, 苏婉宁便瞧见了内寝里的格局。一架桃木四扇围屏缀在最角落, 梨木镌花椅和海清石琴桌乱中有序地摆放在围屏前。
    这不是镇国公府,也不是她在安平王府里的闺房。
    如此别具一格的清贵陈设, 不必细究便知晓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苏婉宁的脑海里骤然映出徐怀安那张濯然如冠玉的脸庞。
    她张了张嘴,问月牙:“我在……”
    月牙听她声音沙哑如破败的风琴, 立时急声答话道:“这是在徐世子名下的梅园里,太医才为夫人……姑娘您诊过脉。他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姑娘一定要好生修养,绝不可再大张旗鼓地劳累挪动。”
    苏婉宁没想到又是徐怀安救了她一回。
    她欠他的恩一多再多,如今已堆到了今生无法偿还的地步。
    偏偏她又有副知恩图报的性子,这般悬空在心口的恩情,宛如烫手山芋般让她心里很是不安。
    “姑娘。”
    熟悉的嗓音飘入苏婉宁耳畔。
    苏婉宁朝着内寝与外间隔断的珠帘旁望去,便瞧见绮梦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走进了内寝。
    她本该在安平王府待嫁才是,为何会出现在徐怀安的梅园里?
    绮梦赶至此处,是否代表着安平王府的长辈们也知晓了她的处境?
    苏婉宁不愿让祖母和爹娘瞧见她这副没有生气的病容,她心里虽明白和离一事多少会让长辈们伤心惋惜一场,可自己的身子若能修养的好些,长辈们心里也能少些担忧。
    “绮梦,你……”
    苏婉宁裹着担忧的问话还未出口,绮梦便已将手里的药碗交给了月牙,并跪伏在她的榻边,温声:“姑娘别急,王爷和王妃还不知晓此事。是二公子寻了个由头将奴婢从王府里接了出来,已是瞒过了家中长辈。”
    绮梦最了解苏婉宁的心,这便又道:“二公子的伤势也不要紧。徐世子从宫里请来的太医医术精湛,替他上了点药后便瞧不出肿胀了。”
    一件件悬挂在心头的忧事都得到了解答和慰藉,苏婉宁便在丫鬟们的服侍下饮下了那碗苦涩不已的汤药。
    其余的事都能暂且撂下不提,只是她亏欠徐怀安的恩情,又该如何回报?
    她已四散零落到了如此地步,能还给徐怀安的也只有几句不值钱的“感谢”而已。
    “姑娘。”绮梦轻轻唤她一声,清亮的眸子里尽是重获新生的喜悦,“奴婢方才听见了徐世子责备二公子。”
    绮梦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从不会无的放矢,说些没用的废话。
    苏婉宁侧眸望向她,便听绮梦嗓音柔和地解释道:“奴婢听了一会儿墙角。便瞧见了徐世子肃正着脸数落二公子行事太冲动。”
    非但是苏婉宁听得入了迷,连月牙和丹蔻也侧目朝着绮梦望去,正兴致勃勃等着她的下文。
    绮梦清了清嗓子,学着男人清冽低沉的声线,道:“苏礼,今日你去镇国公府是为了护你长姐安危,最要紧的就是你长姐的身子。你怎么能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与许湛扭打在一处,倒惹得你长姐急晕了过去。实在愚蠢!冲动!”
    绮梦兴许有几分唱念做打的天赋,学起人来很是会拿捏人神态里的精髓,如此戏演一番,倒把徐怀安责备苏礼时的急切学了个十成十。
    月牙与丹蔻面面相觑了一番,两人也与徐怀安打过几次照面,印象里的他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和善君子模样,哪里知晓他还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顿时笑道:“徐世子当真说到了奴婢们心坎上去。”
    她们都是自小伺候苏婉宁的贴身丫鬟,心里只把苏婉宁的事放在最要紧的位置。哪怕苏婉宁的胞弟苏礼也不能撼动其半点份量。
    今日苏礼赶来镇国公府后的做法实在太过冲动,险些便酿出大祸来,若没有徐世子的倾囊相助,今日的闹剧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苏婉宁哪里不知晓胞弟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也是祖父归西后爹娘自暴自弃地不肯用心栽培苏礼,便将他养成了现今这般粗犷的性子。
    她四肢仍是瘫软的没有气力,喉骨又痛又干涩,哪里还有闲心去担心胞弟,索性只朝几个丫鬟笑了笑,便又躺回了暖融融的被衾里,安心静养自己的身子。
    月牙伴在她左右,绮梦和丹蔻还要去外间收拾苏婉宁的箱笼。
    徐怀安可是送佛送到西,不仅将苏婉宁送来了梅园,还派了小厮将苏婉宁的嫁妆箱笼一并送来了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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