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苏淮瑛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动,低下头去看姜洄。
    火光映亮了她柔美的侧脸,柔软了她锐利的棱角,却也让她看起来更加神秘。
    他总是看不懂她的心思,但越是琢磨,便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
    苏淮瑛不否认自己喜欢姜洄,但是与之相比,还有更多东西值得他在意,为此一切皆可牺牲,包括他自己。
    这也是苏淮瑛的道心与魔障。
    姜洄翻身坐上雪云驹,红衣白马,如夜海中升起的红日,雪山上盛开的红梅,美得张扬而骄傲,令人目眩神迷,又移不开眼。
    祁桓与她并肩而行,于夜风之中驰骋,他侧过脸去看姜洄,幽暗的瞳孔中跳跃着的火焰是她的身影。
    她原不是明月,而是骄阳,可焚尽黑暗,亦能温暖众生。
    大军杀至宫门之下时,王宫守卫已然魔化。
    高襄王、祁桓、修彧三人虽然率领的烈风营部众仅有十几人,却几乎人人都是站在当世最顶峰的战力,而守卫其他几处宫门的魔兵却被其他军队牵制,无法赶至此处支援,因此即便人数与地势处于劣势,几人还是毫无悬念地攻破了宫门。
    在冲进王宫的那一刻,高襄王忽然勒住骏马,回身向夜空刺出一枪。
    凌厉霸道的劲气仿佛要将夜幕撕开,而隐于暗色之中的人影也随之显现。
    姜洄脸色一沉,冷然道:“徐恕!”
    高襄王也是一怔,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徐恕竟已暗中潜入玉京,但听姜洄的语气,似乎并不意外,有的只是愤怒。
    徐恕有惊无险地躲开高襄王一击,落于屋檐之上,任由夜风拂动衣袂,潇洒宛如谪仙。
    “你为何会在这里?”高襄王警惕地盯着徐恕。
    徐恕此人,才华横溢,心机深沉,高襄王从来都看不透这个人,因此虽然敬佩他的才能,却也始终不能与他交心。
    徐恕微笑俯视众人:“王城生变,我自然要来看一看,我没有恶意,王爷大可放心。”
    徐恕用笑容掩饰自己的惊疑。以高襄王的敏锐,他倒也没有自信能瞒过他的认知。但是姜洄为何看他也眼含敌意和戒备?
    徐恕不知道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会让姜洄对他起疑。
    而且,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讳,都是带着敬意唤他一声“先生”。
    姜洄直视徐恕,他在她眼中不再神秘,也不再心存敬意。
    “阿父,当日在登阳山袭击我的,便是徐恕。”姜洄冷冷揭穿徐恕的真面目,“他的真实身份,是东夷国君长子,如今东夷世子晏勋,便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徐恕的微笑凝滞在唇角,妖异的双瞳第一次露出了惊愕之色。
    姜洄的话却还没说,“他还是明真巫圣的转世,他的妖瞳是明真之眼,可预见吉凶,趋利避害。”
    徐恕突然有种如坠梦中的恍惚,好像自己的衣服被人当众一件件撕开了。
    向来自诩神秘的徐恕,此刻却觉得姜洄更加神秘。
    一句接一句,宛如一声又一声的惊雷,不只是徐恕,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一时半刻都接收不了这么复杂的讯息。
    高襄王皱了下眉头,脑中一头雾水,但是他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徐恕伤害过姜洄。
    这便罪不可赦了。
    此子当杀!
    高襄王怒喝一声,提身便向徐恕攻去。
    纵然徐恕是当世有名的一品高手,但在高襄王这种超一品的存在面前,根本不可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去谈胜负。
    想要活下来,便已是不易。
    姜洄看着徐恕狼狈地抵抗高襄王的怒火,不疾不徐说道:“徐恕,你的目的,是颠覆武朝政权,这一点,你我不谋而合,你过去种种,我可既往不咎。如今大敌当前,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相信你能分得清是非。”
    徐恕心头一沉,余光掠过姜洄灿若繁星的眼眸。
    “何为大敌?”徐恕问道。
    姜洄指着天上蔓延开的黑雾说道:“你刚才亦见到了,这些黑雾会侵蚀人的神志,令人狂性大发,变成没有知觉的杀戮机器。玉京是八荒的核心,若不遏止这股力量,恐怕整个八荒都会沦陷。”
    徐恕知道姜洄所言不虚,身怀明真之力,他能感知到的比旁人还要更多一些。这股力量与他眼中流淌的明真之力似乎有几分相似,仿佛出自同源,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怀疑是洞玄巫圣所为。
    但姜洄为何也知道这么多?
    徐恕心中疑窦丛生,问道:“你知道如何对付这股力量?”
    姜洄点了点头,神情自信而坚定:“我知道。”
    徐恕眼神一动,苦笑了一下:“我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姜洄也笑了:“你至少在生和死之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高襄王听到两人的对话,明白姜洄的意思,便停下了对徐恕的追杀。
    徐恕从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缓过劲来,不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姜晟真的太难杀了。
    徐恕再一次心生感慨。
    姜洄自马上摘下水壶,将其倒空,随后扔向徐恕。
    徐恕愕然看着姜洄。
    “借先生一壶血一用。”姜洄微笑说道。
    徐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先生”二字有些刺耳。
    “如果让我阿父动手,你可能会多损失一壶血。”姜洄半是劝慰半是威胁,笑着说道,“先生聪慧过人,这次应该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恕冷笑了一声,抬手划破手臂,血液似有意识一般,化为一道细流注入壶口之中,果然一滴未损。
    ——原来这就是她口中的“一臂之力”。
    徐恕倒不在意皮肉之痛,一壶血虽有损伤,也并不严重。
    只是他心情不免有些复杂——他有多少年没受过这种委屈了?
    而且……
    他忽然想起来,姜洄上一次也找晏勋“借”了一碗血。
    这吸血鬼,逮着他们兄弟俩薅。
    徐恕冷着一张俊脸,将灌满的一壶血抛回给姜洄。
    姜洄微笑着接过。
    ——有阿父保护的感觉真好……
    ——就让她最后一次肆无忌惮地恃宠而骄吧。
    ——这一次破天眼,她不打算用自己的血了,因为她要做完所有的事,再与这个世界告别,与小洄告别。
    ——把最好的结局留给过去的自己,阿父依然会有让他骄傲的女儿,祁桓会有深爱他的妻子……
    ——她就可以没有牵挂地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姜洄敛眸藏起了黯然,却无法忽视心头那抹酸胀。
    观星台下,心魔如愿以偿吞噬了帝烨的灵魂。
    但是有太多变故出乎意料。
    帝烨本以为,姜晟独自一人在城中,孤立无援,有十二近卫与神火营出手,足以将其缉拿入狱。
    甚至他给出的密令,是若有反抗,就地斩杀。
    但他没想到,姜晟竟敢反抗,而苏淮瑛也不是什么忠臣良将。逃跑的士兵将苏淮瑛叛变之事上报,帝烨就彻底慌了。
    神火营与烈风营联手,甚至妖族也参与进来,真正孤立无援的,竟是他自己。
    极度的惊惧让帝烨失了分寸,他不顾一切地打开天眼,召出了“神明”,向他祈求至高无上的神力,请他降临到自己身上。
    直到意识彻底消散于世间,他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当心魔占据了帝烨的身体走出观星台时,等待着他的不是自由,而是人族与妖族最强战力的集结。
    此时的心魔还不知道,凝聚起这股力量的,是那个看似最柔弱的少女。
    姜洄看着陷入鏖战的心魔,暗自松了口气。
    帝烨在夜宴台遭遇妖袭后,惊恐更甚,未来三年丧心病狂地进行了无数祭典,坑杀了数不清的奴隶甚至平民。那时还没有人知道,他在进行一场泯灭人性的献祭,只是私下称之为暴君。
    但就是这三年的献祭,让心魔力量大增,在三年后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此时的心魔比之三年后,力量明显弱了不少。
    而站在他对面的,却是处于巅峰状态的高襄王。而没有了十二魔卫的阻拦,几乎所有人都保留了最强状态迎敌。甚至是修彧,也未曾被苏淮瑛断过八尾,力量仍旧在一品之列。
    修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跟杀父仇人并肩作战的一天,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但是肩膀被魔剑刺入的剧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高襄王一杆银枪逼退心魔,救了修彧一命。他头也不回地怒喝道:“小老虎,你发什么愣!找死吗!”
    修彧恼羞成怒,俊脸微红:“我年纪比你大几百岁,你叫谁小老虎!”
    修彧说着摇身一变,幻化出如山岳般威猛的九尾腰身,朝着心魔咆哮一声,顿时地动山摇。
    ——像是在澄清自己并不“小”。
    有得必有失,妖兽虽然肉身强横,但是灵智增长缓慢,虽然活了几百岁,心性也不过相当于人族的青少年。
    徐恕心中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说道:“不要轻敌,这心魔虽然不算极强,但力量源源不绝,定然是用了巫术法阵之类的手段获取力量,看黑雾源头,这法阵必然在观星台之下。”
    徐恕话音未落,心魔的攻击便已向他扑来。
    而与此同时,姜洄和祁桓正悄然靠近观星台。
    徐恕也不知道,他本人被姜洄当成了诱饵吸引心魔的注意,而他的血却成了破阵的灵媒。
    心魔自然也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察觉到了姜洄和祁桓进入了观星台下的地宫。他虽没有将这弱小的人族放在心上,却也不由他们踏入自己的禁区。
    但是此处已没有傀儡可用,心魔顶着被三人围攻的压力,暗中分出一道黑雾分身,追击祁桓与姜洄。
    姜洄没有一刻耽搁,在祁桓的保护下进入了地下宫殿。
    地宫内的一切和三年后一模一样,血色祭坛,腥红之眼,还有被魔气污染的玉璧。
    对姜洄来说,这就像梦中的一幕在现实中上演,又像现实发生过的事在梦中重现。
    她正在重复相同的经历,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瞬间陷入了恍惚,但旋即回过神来,打开壶塞,浓郁的血腥味溢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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