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夹起一块笋往嘴里塞,冬笋入口微苦,回味香甜且爽脆可口。她和姬宴平就着热粥抢着把一顿饭吃完了。
    吃得肚圆,阿四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办,只好把那对母女的事情再和姬宴平说一遍:“光记得吃笋,都忘记我还要去找阿娘和阿姊了。”
    现在这个时间再去宣政殿堵人又有点晚了。
    姬宴平耐心听完阿四絮叨的一大堆后,拍板说:“这事很简单的,没必要找圣上,我教你怎么做。”
    “能参加姬难那小子的婚宴、还在国子学读书的娘子,不用知道她是谁的,肯定是文武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孙。到了这个品级是时常出入甘露殿议政的,你就哪天往甘露殿一坐,当着有其他大员在的时候和长姊聊聊天,说说你婚宴那天碰见了个喜欢的娘子。”
    阿四晃晃腿,“这不行吧,谁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姬宴平哂笑:“不用担心这个,每个人都会觉得说的是自家女儿。就算那个某官不在场也不碍事,在场的官员多了,自会有他知道的时候。”
    第63章
    阿四小脑瓜转动, 慢慢倒下靠在姬宴平大腿上,问:“三姊,你说我要是在甘露殿说我喜欢那个小娘子, 但厌恶其父, 会怎么样?”
    “那就更有趣了,”姬宴平低头笑语, “他们就要回去冥思苦想是不是哪个女儿被自己薄待了, 或者打听同僚家的家风, 甚至连御史都要去探听有没有能上告的地方。而阿四还关注着, 那个小娘子的亲父再生气也不会轻易将怒火撒下,而是尽力弥补, 必要等风平浪静。”
    这不是有趣得多?
    阿四来劲儿了, 爬起来穿履, 马不停蹄地就要出门去甘露殿。这回她学聪明了,叫了脚程快的力士先去甘露殿说一声,自己则慢悠悠地等肩辇送。
    临出门, 阿四向姬宴平招手:“三姊今天不回弘文馆了么?”
    “下午弘文馆要小考呢,我才不回去,”姬宴平懒洋洋地要在妹妹这儿午睡, 好避开喋喋不休的内官。
    阿四这才想起来,得想办法把科举变成糊名的, 不然后面又有屡试不中的士子大旗一拉,弄一场造反就很可怕了。杀一杀世族倒还好,但是很伤大周朝的寿命呀。
    又得了一项提醒,阿四笑:“谢过三姊啦。”兴奋地跑出门, 冲向自个儿的征程。
    徒留姬宴平莫名其妙的,翻身闭眼睡觉, 放弃思考幼妹的想法。
    力士通传到位,冬婳在门口守着等阿四到来。
    阿四乐颠颠地跑进甘露殿,果然看见里面多多的人。
    皇帝瞥见女儿的身影,嘴角一弯,示意正在说话的尚书省官员继续。阿四自觉绕开这群一看就是同一个部门的人,挤挤挨挨贴到皇帝阿娘身边坐下。
    吏部审查了科举考生的“解状”和“家状”,简单点说就是准考证和个人资料。还得查看三代人的关系和姓名,就算是一个名字与皇家冲撞,或者从前犯了大小事儿的,那都是要被刷下来的。吏部官员将这次筛出来的名单交到皇帝的案头,供皇帝批阅。
    科举不但分文举武举,还分了女榜男榜,明面上看名额都是差不多的,用的试卷也是一致的。
    阿四发现了其中的险恶用心,女人科举将将二十年,有条件读书的女人肯定不如男的多,要是同榜竞争,寒门庶民说不定会有所偏向,但分榜就不同了,都会想着两头押宝,说不定还觉得女榜竞争的人少一些,多让女儿读书上进。
    反正是同样的题目,考出来优劣是可知的,等到女人写出来的卷子足以和男人分庭抗礼乃至更胜一筹了,这分榜也就可以顺势撤下,再博得一点改进、公平的名声。
    心脏生在里头,只要不把人剖开,谁晓得心到底往哪边偏?
    阿四心里说得多,面上安静地听尚书省官员说完,才抬头问阿娘:“科举不是来年三月么?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皇帝笑:“阿四也知道这个?”
    阿四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过呀,都说这是最要紧的一桩事,朝中宰相大都是进士出身呢。我打听过了,我的几个伴读的母亲基本上都是进士及第的。”
    “这倒是不假,我当年亲自送她们赴考的,记忆犹新。”
    有两位也在现场,当即长揖道:“圣上恩德,莫不敢忘。”
    “两位卿家起身吧,朕不过是和小儿玩笑。”皇帝拿起吏部刚呈上的名册翻动两页,阿四伸长脖子偷看,愣是半天也没瞅中一个眼熟的。
    皇帝瞧女儿这幅样子就想笑,特意翻到后面,指着一个阿四认识的人给阿四读:“这个人,是谁?”
    阿四虽然不爱读经书,但识字是不难的,她说:“是阿史那德清……诶,是回鹘的王女。她也可以考科举吗?”
    “是啊,边境臣属我朝的小国民众只要考得过,都是能来的,回鹘与我朝已经是友邦,当然是可以的。况且,阿史那德清为了阿难都愿意留在鼎都长居,自然要给她一个立足的地方,总不能让人连一份糊口的差事都不给吧?”
    皇帝草草翻过名车,朱笔一勾,返还回吏部。
    这倒也是,咱们也不是亏待上门婿的人家。不过,阿史那德清就算官话说得不错,那她也是外国人,写起诗赋来够呛吧?
    想到这阿四又有些讶异:“难道她学的这样好么?已经能够参加科举了?”
    皇帝和在场的官员一并笑了,方才的吏部官员站出来说:“阿史那王女其他的都好,经书的理解和作诗上难免不如大周学子,可她毕竟是回鹘人,也可优容一二,比常人宽松一二成,过了太学的考试成为生徒,也就可以参加来年的春闱了。”
    阿四就说:“那不就是还是一样,既然学识差一些,到头来还是要被刷下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吏部官员不好说的太明白,含糊道:“这就要看运道了,即使进士科差一些,明经科也是一样的。”
    “噢,”阿四直白道,“那就是她一定会考的中,因为有两国邦交的情分在……是这样吗?”
    小孩子直白容易令成人无颜,吏部官员多年官场打诨的老人了,堪比城墙的脸皮应是没有半点神情波动,含笑夸赞道:“是啊,公主真是聪慧。为边境安定,安图县公自愿远嫁,那么大周的士子在这上头稍微让一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皇帝好整以暇地笑看阿四,等着看她的回答。阿四说:“这是不一样的。相处的时间短暂,我就以客人的礼节对待王女,偶尔的相让是会被人理解的。如果相处数十年,我就要以家人的方式对待她,大周的学子如何,就要待她如何。这才是长久之道。否则日积月累,必有一方心生不满的,而王女本人也会对我朝的科举升起轻视之心。”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虽然天真些,等闲挑不出错来。再者,哪有下属去替自家顶头上司教子的,吏部官员遂道,“贵主说的在理,妾无话可说。”
    阿四有些得意地望向皇帝阿娘,想听听阿娘的态度。皇帝对待阿史那德清是否科举一事也并不上心,与她而言阿史那德清是科举入朝还是受封入朝别无二致,既然阿四说了,她也道:“那就依了阿四,不必特意关照回鹘王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阿四还记得科举不糊名一事,特地将这事提溜出来说:“要我说,还得给答卷都糊上名,好叫人分辨不出考生,才能算公平。不然王女都从太学考出来,却过不了科举,指不定心生介怀。”
    说完,阿四设想了阿史那德清的爽朗性格,感觉上她不是会为此纠缠的人。但为了自己的目的,难听的话还是得她背着。
    糊名在先帝朝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应用在吏部授官时,未曾在春闱中使用。此时阿四提出来,旁的人也不惊讶,只是感慨四公主为了这事,倒是十分用心。
    从前不用,不是众人不知道糊名更有利于公平,而是大多走过这座桥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够得到一两分便利。这也算是从九品中正制转到科举制时留下的一个活扣,变相地留一道后门,不至于让旧贵族对科举制生出太大的反叛心思。算是一种缓和矛盾的方法。
    在场的人最次也是寒门——有财有地少官的门户,大都是科举制的受益者,因此甘露殿安静了一会儿,谁也不乐得做出头的椽子。
    皇帝是不会缺人用的,只要下面的人不要做的太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眉眼带笑扫视场中官员,落回自家小女儿身上,纵容道:“既然诸卿不反对,这回就按阿四说的办吧。其他的就依照旧例,女男分榜、人数一致,秀才一科就不再设了。”
    科举本是皇帝选才,皇帝都开口了,下方的诸位官员俯首称是。
    阿四要是有尾巴,此刻定是翘起来了。她兴奋地好像完成一桩大事,得意地在场中晃了一圈,等吏部的人陆陆续续开始退场,又留下常见的那几个。
    她慢慢悠悠回到皇帝身边,开始另一个正题:“阿娘,我前日里在安图县公府上碰见一有趣的阿姊,好似说在国子学就读。是个说话很利索的娘子,我蛮喜欢的,就是她不如我,生在父家还不受待见,真是可怜。”
    “噢?那这小娘子是不是来年参加春闱?”皇帝打趣,“你要是早一些说,我们就晚一些糊名科考,也能帮你捞一捞这位小娘子的名气。现在知道不糊名的好处了吧?”
    阿四经过上辈子深刻的义务教育,坚决不动摇:“太过不平是要生怨气的,日久天长必定是要出危险的。我是人,心中有偏向是正常的。但明面上绝对要抹平,不能拦了下面人心里的希望呀。再说了,出身好、又普通些的人自有家族庇护可以荫庇入朝,又为什么非要去占了其他人的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老气横秋的话说得众人又笑一回,皇帝摇摇头说:“那好吧,我家小儿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就听你的。”
    阿四剩下的时间也不打搅阿娘处理政务,自顾自往大员中间一坐,拉着等候回话的人大声聊闲话。一边和左边的老头子说苛待女儿的不是人呐,一边和右边的官员说这样的人就该被御史揪出来严惩不贷。
    阿四的运道总是很好的,人群中正有一个御史台的官员,还是旧相识。伴读王诃的大母、御史中丞王施寒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不负四娘重托。”
    “这就对啦。”阿四半点没认出人,奋力依照姬宴平说的营造自己对那个小娘子的在意。
    第64章
    突如其来的科举糊名消息一经传扬, 不知多少人摔了碗碟。
    科举最初对考生监察较为严格,也有主考官认为仅仅一次考试选用人才,可能会导致部分有真才实学的人埋没。后来就有了考生将往日作品集成册向主考官“纳卷”和向权贵名流“行卷”, 从而获得名声和权贵、考官的推荐。
    最初的设想都是好的, 但实行的时间长了,各种弊病逐日放大。
    甚至有了不去“纳卷”、“行卷”就考不中的地步。而被权贵看中的人, 高官名人甚至可以和主考官商讨把这人排第几。
    阿四今天难得乖巧地坐在翰林院, 她是为了听学士们对科举改制的议论来的, 但这群人大都不是科举上来, 而是有偏才被钦点的。因此阿四没能从她们口中得知外面太多消息,大致知道外头正议论纷纷, 倒也没人敢说不好的。
    幸好吏部刚刚开始审查考生资格, 大多数的考生都还没出门走动。只有少数人被打乱了十拿九稳的计划, 就连阿四的伴读裴道这天都有些愁眉苦脸的。
    阿四先看其他正常的小伙伴,再看皱着脸的裴道,她问:“是家中有事烦心么?兴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这话说的太客气, 边上坐着的孟学士笑道:“四娘有所不知,道娘子家中姊妹多,彼此间是要攀比学问功名的, 上头的阿姊们都是平平顺顺地进士及第,徒留她卡在这儿。道娘子闹心的正是将来科举的事儿呢。”
    河东裴家的人, 朝中多得是人举荐,裴道从前还真没担心过这事,读起书来也更依照自己的偏好,现在心上多压一块石头, 今后就要专心研读经书了。但她也知道,科举糊名也是正当的, 认为自己的是小人想法。
    只是年纪太小,难免有些藏不住事。
    裴道脸微红,羞愧道:“是我想差了,糊名也是为公正,本该如此的。”
    阿四疑惑:“人都是会想要简单地过的,这不是很常见的吗?没有什么好惭愧的。道娘日日勤勉苦读我都看在眼里,比起你来,我才是不学无术。道娘将来肯定是能考中的。”更让她不解的是,“道娘今年十岁,就算翻过年也才十一,怎么就急科举的事儿了?”
    点破说开了,裴道渐渐回到往常的状态,侃侃而谈:“女子十五及笄,因此供养女儿的,早一些十二三岁、晚一些的十七八岁就要尝试科考。再往后二十多就要考量生养之事了,若是屡次不中,就只能先延续血脉然后继续科考。偶尔也有孕妇入场科考的,终究是少数。我家人都说我学得快,再过两年就该下场试试了。”
    孟学士帮着补充:“科考的地方在尚书省的廊外,早春时节,若是好天气就罢了,万一是个阴凉天,冻手冻脚的,时间也长,于孕妇来说确实不大方便。”
    阿四关注点偏移,忍不住道:“考生都坐在一处考么?那不是很容易舞弊?应该搜擦完、进到小房间里一个个关起来考才对。这样最好,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省了监考的心思,还能杜绝考生与考官之间眉目传情。”
    “眉目传情?”孟学士笑得好大声,“好吧,四娘总有些想法的,不妨今日写成简明的条例上表圣上。稍微学一些,也不枉四娘总忘翰林院跑。”
    一屋子娘子欢声笑语。
    阿四振振有词:“我这是比喻,说说罢了。你们太坏了,嘲笑我。”她气呼呼地跳起来,不在在翰林院逗留,往外面走去,“能说明白的,为何要写?太费劲儿了,我才不要。”
    “哪儿能呢,我们只是觉得四娘说的有趣。”孟学士跟了两步,学着阿四说话:“想清楚才能说清楚,说清楚的才能写清楚,动动笔就能为自己的主意查漏补缺,这是很划算的。”
    “我只要大概说一说想法,自有人替我想折子的,我做何劳累己身?”阿四走得更快了,小跑离开劝学气氛越发浓郁屋子。
    阿四跑得太快,一不留神碰到捧花的闵玄璧和絮絮叨叨的养花学士,闵玄璧手中的小花盆往下一栽。阿四眼尖手快,飞手抓住后将小陶盆塞回闵玄璧手里,倒打一耙:“连手里的东西都拿不住,真叫人操心。”
    说完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蹦蹦跳跳往外走,对自己刚才迅速的反应极为满意。
    果然,还是得学点直来直往的东西,她手下哪里缺文人哟,不如学点腿脚功夫保护自己。
    留下闵玄璧怔怔地捧着小陶盆望四公主走远,养花学士薅稀疏的胡子,同情自家小学生:“你呀,还不知道以后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阿四不晓得小男子心里的鼓捣,满脑子都是长大了一个打十个的英武。想到就做,她立刻向柳娘提出要找武师傅,“孟妈妈从前总夸我力气大呢,说不定我只是不好文,却能在武上有所成就。”
    孟予离开前和柳娘是交接过的,对阿四许多小毛病……孟予称之为癖好,都交代得很清楚。尤其是阿四用不完的精力和从不生病的身体、以及哄睡阿四的技巧。
    柳娘对阿四的信口胡说不赞同:“我去为四娘安排就是了,但四娘不可在外面说不好文。你就说自己在学、只是学得不精,反正又不会有人考你。再说了,我们四娘什么都好,哪有不好的。”
    阿四又学到一点,“我记得了,要是总说自己不学无术的,以后和人吵架都不好吵的。”
    柳娘无奈点头:“倒也不是说这个,不过先这么记着也行。我这就去找人给四娘安排武师傅。”
    皇帝年幼时是一王姓男将军带着学的,算是那时候少有的极开明的男人,时过境迁那位老王将军也驾鹤西去了。皇帝心下感怀一番,倒也不耽误她手底下给阿四批了尤熙熙带着。
    学武虽都是一套差不太多,但身体女男有别,教导起来更方便也更明白些。
    尤熙熙最近正空闲,被临时调动每五日给阿四上一次课算是顶天的闲差了。太极宫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四公主向学的时候少,更爱在外面跑。
    开春初学武,阿四正新鲜,她起了个大早等着武师傅到来。校场在丹阳阁隔壁的立政殿旧址上,自从立政殿烧黑了,皇帝干脆下令推倒建了一处校场给阿四玩乐。
    阿四从前觉得多少有点晦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学武真开心嘿嘿,在哪儿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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