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起来的却是慕容灼。
    她白如冰雪的颈边,出现了一道寸许的伤痕。
    伤口处隐隐闪动着黑色,却很快有金红的色泽从深处一闪而逝,那是慕容灼体内离火自动运转,烧尽了伤口附着的毒。
    慕容灼的眼泪因为伤口传来的疼痛潸然而下。
    然而她持剑的手依然握得很紧,剑锋变向,朝着白十三眉心指去。
    .
    “你应该对我客气一点。”容嬅冷冷地道。
    景昀一哂。
    容嬅含怒道:“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
    景昀敛起笑容:“我以为聪明人是不会拿似是而非的消息来糊弄人的,如果不想死的话。”
    她淡淡道:“你真的敢确定我师兄的下落?既然不敢确定,姿态就不要摆太高。”
    容嬅神色微变。
    以景昀对容嬅的了解和她们之间的关系,倘若她真的能够百分之百确定江雪溪在何处,不借此要挟景昀苦苦哀求她才是奇怪。毕竟她从前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虽然从没成功过。
    而今容嬅居然只是要求景昀对她客气一点,不是中邪了就是转性了。据景昀的判断,中邪和转性的可能都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她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不敢把话说绝,以免暴怒的景昀拔剑将她砍成八片。
    身后传来咯咯咯的叫声,是穆真人的两只爱鸡已经破车而出,正展开双翅小跑着要追寻自由。
    景昀道:“你不说就算了。”
    她抬起手,那两只鸡还没来得及跑出数步,就被景昀隔空抓在了手中。
    容嬅顿时大急:“你做什么!”
    景昀理所当然道:“穆真人把它们交给我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但对于容嬅真的有用。
    她顿足恼怒道:“世间那些信徒知道你这幅模样吗?”
    景昀道:“彼此彼此。”
    二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每一句话都刻薄至极,是她们从不会对旁人出口的言语。但对她们而言,天底下也唯有一个对方仿佛积年累月的对头,见则不喜。
    最终容嬅先败下阵来,毕竟她的两位公鸡前辈还在景昀手里。她一边暗自咬牙切齿,一边低头道:“好,我告诉你。”
    她往外一指,指向城外天际被夕阳染成血色的雪山之顶:“苍山,看见了吗,江师兄就在那里。”
    苍山,意指青山。
    但这座山却并非青山,它一年四季积雪不化,得名是由于它位于苍州北部,故名苍山。
    景昀扬起了纤秀的眉梢。
    不管容嬅是不是随手一指,苍山的方向确实与神魂牵连的方向相同,这使她心底隐隐多了几分确信,表面却丝毫不露:“苍山不在这座秘境之中吧。”
    社稷图是一座大的秘境,而社稷图中每一处风景,又自成一座小的秘境。景昀只凭神魂间忽强忽弱,飘忽不定的联系,就能确定苍山虽在目光所及之处,却远似天边,并非这座秘境中的景物。
    容嬅道:“苍山和离秋城本是两座不同的秘境,但当年社稷图遭遇重创,图中秘境亦受震荡,机缘巧合之下,两座秘境交错在了一起,空间上有部分重叠,理论上来说,可以通过交错的空间直接过去。”
    “那你怎么不过去?”景昀道。
    容嬅怒道:“是我不想吗?我曾经尝试过进入苍山,岂料苍山周遭结界重重——真是奇了,上清宗的秘境,我堂堂上清宗圣女寸步难入,哪有这样的道理!”
    景昀道:“那你为什么认定我师兄在这里?”
    听了这句话,容嬅的恼怒反而淡去些许。
    她唇边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羞恼,最终淡淡道:“因为结界之中,尽是盛开的翾光花。”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见到那么多翾光花。”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出门,所以今晚会再更一章,算是提前更新明天的分量,鞠躬。
    第88章 88 绝音徽(十四)
    ◎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
    江雪溪失踪的那二十年间, 容嬅曾经见过他一面。
    那是玄真一百三十年,即江雪溪失踪的第十年。容嬅北上入红尘游历,行经苍山。心念一动, 于是起意登山。
    苍山山巅凛冽的漫天寒风里, 容嬅几乎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雪般幽然的香气袅袅升起,许多淡金色的翾光花自冰雪深处盛放,清透柔和的淡金流光萦绕不散, 将满地冰雪都映出了鎏金的光彩。
    那是一切言语无法描摹的华美景象,容嬅蹲下身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些只存在于传说中与古籍里的名花,满心惊喜与疑虑。
    传闻中的翾光花娇贵至极也纯净至极,只能在极寒之地以灵气浇灌催发。苍山山巅固然极寒无人,灵气却决计没有充裕到能够催开世间难寻的翾光花的程度。
    那这些翾光花, 究竟是谁种下的?
    就在她疑虑重重之际, 或许是翾光花的主人终于被不速之客所惊动, 容嬅抬起头,看见冰雪深处多出了一抹黛色。
    江雪溪深衣广袖,自雪地中缓缓行来。他停在了数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颔首:“圣女。”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从心底升腾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江师兄?”
    上清宗为道门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圣女,称呼道殿正使一声师兄亲近却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惊喜道:“江师兄, 你怎么在这里?许多年没有见你了。”
    江雪溪淡淡道:“闭关修行, 年深日久不记岁月, 许久不见, 圣女安好?”
    他语声有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面容比山巅皑皑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着他看,一时间竟未察觉到不对,又是羞涩又是欣悦地应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后随便找了两个话题,才轻声问:“这些翾光花,都是江师兄种下的吗?”
    江雪溪颔首,却在容嬅开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该赠给圣女些做见面礼,奈何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圣女见谅。”
    容嬅当时听来有些失落,却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开口拒绝伤了容嬅的面子,已经是心存体谅了。
    她有心想问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谁,犹豫片刻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却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爱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门中并非隐秘。她抓住所有机会与江雪溪见面,认真探究和江雪溪有关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从前相比,清减了少许,面容毫无血色,倒像是闭关修行时受了伤的模样。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经微微偏首,以袖遮面轻咳两声。
    听到这里,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论起对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间无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师兄表面上微微显露的虚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压制住的问题,是水面下巨大的冰山,严重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师兄都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疲态。
    她袖摆下的十指微攥,声音却平静镇定一如往常:“然后呢?”
    “然后呢?”容嬅冷笑一声,“然后江师兄客客气气,出言请我离开了苍山。”
    江雪溪并未回答容嬅的担忧和询问,只客气地请她保守秘密,不要说出他在苍山之巅闭关。
    待容嬅踏出山巅,无形的结界在她身后拔地而起。容嬅惊疑回首,只见身后来路踪影全无,恍惚间已经忘记自己从何处离开了。
    她遵守了对江雪溪的承诺,此后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现身,世间传言纷纷如雪,容嬅也没有吐露过半个字。
    这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爱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对头。玄真道尊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尽管道门中诸多猜测,无人知晓拂微真人所在,却没有半个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师妹、道尊玄真同样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这一点。
    她对景昀的了解甚至更胜于对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还有着另一种隐隐的喜悦,仿佛藏着一个独属于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爱徒纯华手中见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动,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点线索。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师兄数年不回,唯有他的灵兽小白每年衔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着江雪溪赠给她的新年礼物。
    无论翾光花,还是花中的礼物,实际上对景昀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想亲眼见师兄一面。但江雪溪常年不归,倘若不是景昀对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怀疑江雪溪是否瞒着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对着小白送来的花,以及死活不肯开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积月累,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些翾光花她连看见都觉得疲惫,往往纯华喜欢,她就随手给了纯华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觉得丢脸罢了。”
    她看到纯华手中的翾光花时,才蓦然惊觉,江雪溪口中那苍山之巅冰雪深处翾光花的主人,原来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记忆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视同江雪溪在苍山之巅的那次相逢,曾经将那短短数刻的记忆翻来覆去,却直到望见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忆起,原来当日江雪溪说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时候,眼底分明是无尽的柔情。
    究竟要耗费多少灵力,才能催开苍山之巅那许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踪迹全无、至为难寻的翾光花,以灵力浇灌催生的珍宝,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然而对于景玄真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以转送小辈的玩物罢了。
    容嬅唇角绽出一点讽刺的笑意。
    她只能讽刺自己,讽刺一厢情愿、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妄念滋生的余地,从始至终,他眼中唯有他的师妹。至于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过他的眼。
    ——容圣女。
    多么客套,多么礼貌,多么毫无遐思的称谓。
    容嬅只能讽刺自己。
    当然,这不妨碍她顺便讽刺一下景昀。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师兄的心意,对你来说不过是随手拿给小辈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伤避居,偏偏时隔千百年,又要折回来找他。玄真道尊算尽世间万物,不知道有没有算清楚过自己的心。”
    这一次景昀没有反击。
    她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容嬅说了什么,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以至于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师兄为什么会避居苍山,二十年来不肯露面?
    容嬅说他负伤清减,可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谁能够伤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台上最后一次见到师兄时的模样。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华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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