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堆得很高,厚厚一摞,依旧是洛久瑶誊抄送来的。落在纸上的笔锋走势如故,颜色却不再鲜红,已然变作了寻常黑墨。
    香坛中的香将要燃尽了,洛久瑶取来新的香火,身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慢,但寿安宫太过安静空旷,落下的一步一步便尽数落入洛久瑶的耳中。
    天幕低垂,殿内只有灯烛燃照晃动出的影,人影随着脚步声缓缓近了,洛久瑶正引香,手腕微颤,抖落了两寸香灰。
    她稳着手续了香,回过头:“大人来了。”
    沈林走近她,动作有些迟缓地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不忘告罪一句:“臣僭越了。”
    洛久瑶留意他的动作,问:“你伤了腿脚?”
    沈林只道:“小伤,不留意时伤到的,将养些时日便好。”
    洛久瑶目光探究地去瞧他的双膝,反被他抬袖挡了挡,只好道:“宫门已经下钥,这个时辰你还留在宫中,是不打算走了?”
    “北地大捷,今日快马传了书信来。方才臣去御书房觐见,圣上见臣腿脚有伤,念及致祭多日,便请御医开了宫内上好的伤药,特准臣今日留宿宫中。”
    沈林答,借着宽袖掩下微颤的手臂,又问,“七殿下的事臣已听说了,殿下送来无字书信,提笔难言,是有话要当面对臣说?”
    “寿安宫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洛久瑶环顾四周,而后站起身,去扶动作迟缓的沈林,“你所居何处?”
    “是殿下曾去过的。”
    沈林抬了抬眼,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西清园。”
    西清园与寿安宫本在同一方向,但沈林行动不便,二人走得缓慢,到时天色已很黑了。
    夜幕深深,西清园偏僻,加之太后丧礼,一路上只零星路过手捧供品的宫侍,大多低头瞧着脚下路,步履匆匆。
    到了住处,洛久瑶扶着沈林走进去,反手将房门带上,去燃屋内的烛火。
    再转身,沈林正借着烛火的光亮瞧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半寸也不曾偏移。
    洛久瑶迎上他的目光,走近他,伸出手。
    沈林下意识抬手去接,落了个空。
    洛久瑶的手落在他的膝骨处,轻轻按一按。
    沈林面色不变,收回的指微颤。
    “跪伤?”
    洛久瑶屈膝蹲着身,思索一瞬,“夫人罚你?怎么罚的这样重?”
    “殿下。”
    沈林捉住她的手,止了她的话语。
    洛久瑶借着他伸来的手臂起身,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似也带了伤。
    她坐在他身畔,仍没忍住,轻声问:“是……用了家法么?”
    见她执着,沈林没有继续隐瞒,道:“是,殿下曾猜测沈家的家法,实在是猜得很准。”
    他语气轻快,一副将此事轻轻揭过的模样,洛久瑶心头却发涩。
    她是知道沈家家法的。
    手捧长枪跪立虽听起来不如责打一类严苛,但能征战沙场的长枪如何也有十斤之重,依沈林如今的身子,她不敢想,他如何承受这样的罚跪。
    洛久瑶再触了触他的膝骨处,眸光微颤。
    她低声问:“是因参与了我的事么?”
    沈林没有应答,却也没有制止她,只是看向室内陈设,缓缓道:“说来,距臣上次暂住西清园,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
    见他不愿答,洛久瑶收回目光,喃喃道,“那时我与大人只见过几面而已。”
    沈林想起旧事,轻声笑了笑:“只是相识,殿下却在臣的床畔哭了很久。”
    他还记着当时的事,恐怕也记着她那些胡言乱语,洛久瑶止住回想的念头,耳畔微热。
    心跳得厉害,她匆匆转开话语:“说来我要找你,是因我拿到了两件与北契有关的东西。”
    洛久瑶取出那两枚包装密实的铜符。
    见到铜符上的纹样,沈林的神色严肃起来。
    他借着烛火认真瞧,而后道:“我虽不识北契文字,但见其上所刻纹样,九成是北契来往熙国的通关铜符。”
    “如今北契与熙国交战,能在两国间自由来往的北契人并不多,通关铜符极为稀少,持此铜符者往往是北契的贵人。”
    沈林掂了掂铜符,又问,“殿下从何处得来这两枚铜符?”
    洛久瑶思量着他的话,道:“是贺令薇和七皇兄留下的。”
    而此二人如今无论是躲避还是困境,又皆与洛久琮和秦征脱不开关系。
    “那盆花?如此说来,殿下与臣在灯花台所听到的……”
    沈林的眸光沉了沉,显然与她想到一处。
    洛久瑶点头:“不错,这其中牵扯不知还有多少。”
    烛火跳动,她望着流淌的烛泪,站起身:“东西已带到,我还需得回寿安宫守着,这两枚铜符大人且收好……北契与西境的牵连,恐怕要大人费心着手去查了”
    “殿下。”
    沈林却唤住她,“臣行动不便,请殿下再帮臣点一盏灯罢?”
    第62章
    西清园久无人居, 即使已经提早遣宫人收拾整洁,日常所用的物件却仍不完备。
    洛久瑶环顾四下,又在屋内寻了一圈, 除却案上燃着的那截烛火,最终也没能寻到旁的蜡烛。
    案上的烛火只能照亮方寸,桌案与床榻的距离又的确有些远,洛久瑶端了案上的烛台走去, 放在床畔稍低些的小桌上。
    “阿瑶。”
    可她还未放下烛台,耳畔落了一声轻唤。
    洛久瑶持烛台的手一颤,本该放在案上的烛台倾斜,跌落到地上。
    唯一的光亮跌碎了,连滚落的火星也消散,屋室陷入昏暗。
    索性今夜月色正好,洛久瑶借着窗纸透出的光亮去寻跌落在地的蜡烛与烛台,正弯身,手腕却倏然一紧。
    不似平日,沈林的掌心很烫, 隔着一层衣袖的温度传入,覆在她腕间, 连同她不经意触及到的那枚玉扣也是温热的。
    “沈林?”
    洛久瑶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 轻声唤他。
    沈林却只是固执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许她离开, 不许她退后。
    “阿瑶。”
    月光清明,斜照入户, 落入少年的眼眸中。
    他仰首看着她, 眼睫轻颤,眸光微微闪烁。
    像是噙着一捧沧山的雨。
    “阿瑶。”
    咫尺之间, 洛久瑶听到他又念了念她的名字,柔软而郑重。
    “不要走。”
    他说。
    “你问我受家法是不是因参与了你的事,问我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清楚,却……”
    “你所说不错,无论是我受家法的缘由,还是……”
    “阿瑶,我喜欢你,我企图涉足有关于你的一切,是因为我想接近你,而我竭尽所能地靠近你,都是因我心有妄念,别有所图。”
    晚风胡乱吹拂着庭中花叶的枝条,洛久瑶睫羽微抖。
    她缓慢地动一动手腕,自他的手中退出些,又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花影掩住三分月色,沈林再次牵紧她。
    “阿瑶,是我不好,是我心存贪念却怯懦踯躅,这副沉疴难愈的身躯本不该靠近你……可你太好。”
    “你太好,我见到你,便只能靠近你。”
    逆着月光,洛久瑶有些庆幸,沈林看不清楚她此刻神色。
    她的眼眶发酸,有些疼,却不敢眨眼,生怕稍动一动就会有泪滚落下来。
    她抬手,指腹悬停在他的眉端,而后轻触上去。
    浅白的月色下,她抚过他凸起的眉骨,翕动的睫羽,指腹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小心翼翼捧了捧他的脸颊。
    很烫,不仅是脸颊,热意一路烧至他的耳后与颈侧,像是蔓延的火。
    指尖一片滚烫,她触到他跃动的脉搏。
    是真的。
    再也不会是梦了。
    沈林没有躲开,他甚至没有动,只是呼吸微颤着,任她一寸寸将他的眉眼轮廓描遍。
    微凉的湿意砸在指尖,灼得他心口一瞬发烫,他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接住了她的下坠。
    月影摇曳,星芒沉浮。
    她的身体好轻,隔着一层素衣,她纤薄的肩骨硌在他的掌心,硌得他心脏发疼。
    洛久瑶环住眼前人的颈,指尖绕着他垂下的长发,下颌轻轻倚在他的颈侧。
    “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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