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害得节帅众叛亲离,节帅心里想必要把我给怨恨狠了!”史轸从车窗探出头来,跟周景苦笑道。
    周景也不知道徐怀心里在想什么,只能陪着史轸苦笑一二。
    赶到樊台营地,侍卫队已经解散各去休整,营地里没有看到徐怀的身影,周景陪同史轸往牙帐走去——
    数日来,徐怀并没有直接征用樊台军寨,而是在长林河的东岸征用一座村落,将中军大帐驻扎下来,等着人马、粮秣陆续开拔过来——徐怀的指挥牙帐,设在村子里的宗祠之中。
    周景与史轸推门而入,就见徐怀站在靠墙壁摆放的一张几案上,正蹙着眉头脸色阴翳的盯着几案上的堪舆图看着。
    “经年劳累,积疲难返,近日来身体多有不适,或已无力承担长史之任……”史轸走过去说道。
    “你说什么,把事情搞这么大,现在就要摞挑子?”徐怀转过身来,瞪眼看着史轸问道,“我心情不爽,与你无关,你只是帮我做了一个艰难决定罢了!陛下已逝,而胡虏铁蹄却未远去,想做忠臣良子,也得看这老天给不给我机会……”
    “是,是,史轸唐突了!”史轸忙收回刚才请辞的话,说道。
    徐怀没有心情再研究作战计划,从小门走往衙堂后的起居书斋,将堪舆图丢给史轸、周景等人……
    ……
    ……
    十数日过去,由于建邺城里没有源源不断的冰块提供,建继帝的棺椁提早从紫宸殿转往殡宫停灵,但朝丧还有十日才结束。
    淮王还没有正式登基,也不急于搬入皇宫,但日常已经坐进垂拱殿署理国政;中枢诸部监司也在周鹤、胡楷等人的率领下,围绕淮王进行运转起来。
    淮王没有想着调整宰执人选,短时间内他也不打算轻举妄动。
    目前顾藩、汪伯潜二人在政事堂、枢密院都占有一席之地,已经能保证两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建邺城里最大的变动乃是淮王府三千甲卒编入京畿禁军,全面接管皇宫及两府的宿卫诸事,除此之外就是淮王府内侍许德海等人入职内侍监,将乔继恩等旧人高高架起,全面接手宫廷事务。
    即便如此,淮王赵观心里也深知,此时还远远谈不上大局在握。
    “从宁慈自南阳送来的信函看,徐怀于政事堂缉拿郑怀忠、郑聪父子之后,请求统兵进剿洞荆,乃是早有预谋之事,其图不小啊……”
    垂拱殿前的银杏,叶片正渐次金黄,也将殿内遮掩得昏暗,午后殿中早早便点燃灯烛照明,一名身穿绯衣官袍的中年人站在龙案之前,拱手进言道。
    汪伯潜、顾藩坐于一旁御赐的绣墩上,没有作声,听着葛伯奕的长女婿魏楚钧抽丝剥茧般将楚山图谋一一剖析出来。
    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近乎溃灭,以葛怀聪为首,差不多有上百葛氏子弟丧命此役或战后被清算,但百年将门的底蕴却并不那么容易被摧垮。
    葛伯奕蛰伏京畿,追随淮王前往魏州督战,葛氏除了以葛钰、葛琛、葛腾等一批年轻子弟崛起外,之前为葛家所忽视的长女婿魏楚钧等人也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
    这才使得淮王府一脉,葛氏并不屈居于韩时良一系之下。
    葛伯奕前往荆湖南路出任制置使,除了第三代核心子弟之一的葛琛统兵五千精锐相随外,魏楚钧也以参议官的身份同行出谋划策。
    对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军将领的招抚,主要就是魏楚钧出面接洽,进展也很顺利、快速,然而建继帝突然驾崩,令葛伯奕、魏楚钧等人措手不及。
    建继帝大殓之礼过后,徐怀持枢密院签发的征调令赶往南蔡,淮王赵观以及汪伯潜、顾藩等人也没有多想,也是照常行文荆湖北路制置司及荆湖南路制置司知会其事。
    荆湖南路制置司驻于岳州治岳阳城里,距离鄂州治江夏仅四五百里,但葛伯奕、魏楚钧却是拖延三天才知其事,之后魏楚钧亲自动身赶来建邺陈述招抚事。
    就当时而言,他们虽然有所猜测,但并不能确认统兵进剿洞荆乃是楚山早有预谋。
    而魏楚钧经过鄂州时,徐怀已经率领南蔡兵马封锁襄江、陆续渡过襄江进入复州、荆州境内展开——仓促间中枢也没有办法收回成命。
    一直到宁慈从南阳府治泌阳送信给顾藩以及荆湖北路制置司这数日传来的消息,淮王及汪伯潜、顾藩、魏楚钧等人才彻底意识到整件事的背后远没有他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
    “我予彼取,授也;不告而取,贼也!”
    淮王怒气难遏,将笔端拍在碧玉镇纸上;淮王自幼好舞枪弄棍,气力不俗,这一拍之下,一支上好的湖笔“啪”的一声断作两截。
    汪伯潜、顾藩、魏楚钧等人皆是默然不语。
    不管前仇旧怨,徐怀出手擒下郑怀忠、郑聪父子,为淮王登基扫除最后也是最大的障碍,新帝登基不可能不加以赏赐。
    哪怕是为了解决其他内忧外患争取更多的时间,哪怕是先将徐怀及楚山众人稳住,汪伯潜、顾藩、魏楚钧也清楚淮王最终还是有可能同意在汝蔡二州以及南阳府的基础上重置京西南路,使徐怀出任京西南路制置使或安抚使。
    问题是,他们可以给,但楚山不能伸手要。
    而现在楚山已经不仅仅是伸手要了,甚至可以说是伸手抢,甚至伸手所抢比他们打算给的更多。
    看楚山兵马的部署,触手都已经赤裸裸伸向襄阳、荆州,这叫他们如何不火冒三丈?
    “徐贼其心可诛,然微臣未能识破其勃勃野心,轻许其统领兵马进剿湖匪,使徐贼得恃枢密院征调令以隐其罪,实乃微臣无能,请陛下治罪!”汪伯潜站起来,请淮王治他不察之罪。
    虽说淮王还没有正式登基,汪伯潜他们私下里也早以陛下相唤。
    “得,得,这怨不得你,”淮王有些沮丧的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就不用绕弯子了。”
    汪伯潜的话很明白,不管他们如何笃定的揣测楚山众人的野心有多大,有多桀骜不驯,楚山协同两湖进剿洞荆贼军的征调令乃枢密院签发,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而洞荆贼军号称拥兵百万,侵害荆湖数年未能根除,楚山在封锁水道、后勤补给等方面做了很多部署,谁又能拿这些指责他们的过错?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楚山下了决心要做藩镇,他们又能奈其何?
    御营使司三支禁军,其统领张辛、邓珪、刘衍及麾下诸多统兵官,都与楚山或多或少有所牵涉,现在也搞不清楚他们与楚山背地里是否有更深的勾结,至少当下是绝对不能寄以信任的。
    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擒拿后,淮东军将人人自危,沿淮河下游淮阴等城寨部署的六万精锐躁动不安,倘若不能妥善处置,随时都会可能滋生大祸,江淮都难以自保。
    除了这两点之外,作为五大行营之一的楚山,实力也已经隐隐有凌驾其他四大行营之上的趋势,他们自己所真正掌握的嫡系兵马,实力可能还不如楚山,而高峻阳、顾继迁为首的西秦、东川大营也很难说没有趁机扩大权势的野心。
    眼下怎么可能是诛贼讨逆的良机?
    淮王虽说恼恨,但也知戒急用忍的道理,对楚山需要徐徐图之。
    别的不说,眼下还需要楚山在汝蔡抵挡京西、河洛之强敌。
    “徐贼持征调令而动,猝然间也难收回成命,”魏楚钧说道,“以微臣之见,当务之急有二,需迫切行之……”
    “你说说看。”淮王示意魏楚钧继续往下说。
    魏楚钧说道:“其一,陛下当极力招抚淮东军将,避免兵戎相见;招抚得成,除了江淮俱为一体,淮南能新得数万精锐外,也可尽快调淮东军将填入荆湖北路诸州执掌州兵,以备楚山有不臣之心。其二,陛下当竭尽所能招抚洞荆贼军;招抚得成,一来令楚山没有借口再赖在荆襄不走,二来陛下多得十数万健锐为己用,自然便能遏制楚山的野心,令其不得不退出荆襄……”
    在当世很多人看来,前朝藩镇之祸的根源在于“天子,兵马强壮者为之”的思想作祟,然而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很有道理。
    在淮王及魏楚钧等人眼里,楚山众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现在又迫于形势,不能立即撕破脸,甚至在抵御京西、河洛之敌还需要倚重楚山,那他们能做的,就是从各个方面遏制楚山。
    而说到遏制楚山,再没有比加强中枢掌握力更为直接、有效的办法了。
    因此无论是对淮东军将,还是洞荆贼军,魏楚钧主张都是极力招抚,以为己用。
    招抚淮东军将,除了朝廷能在淮南新得数万精锐稳固防线,使江淮俱为一体外,调淮东军将分守荆湖北路诸州,也是转嫁、利用淮东军将对楚山的怨恨,防止楚山妄将触手伸到郢随鄂黄等地。
    招抚洞荆贼军,一方面令楚山没有借口赖在荆襄不走,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荆湖南路制置司倘若能收编十数万贼军健锐为用,他们还需要担心楚山不知收敛吗?
    当然了,葛伯奕、魏楚钧之前就已经跟洞荆贼军接触洽谈招抚之事,魏楚钧希望朝廷能进一步放宽招抚的条件,以便尽快促成此事。
    “好,我这就写信,你带给葛公,你们务必速成其事!”淮王觉得魏楚钧的话很有道理,拍案说道。
    他此时还没有正式登基,只能先着葛伯奕从权用事,只要成功招抚孙彦舟等贼将为朝廷所用,等他正式登基之后再予以追认即可。
    汪伯潜、顾藩预料到不加限制去招抚侵害荆湖多年的贼军,朝中必然会有很多大臣站出来强烈反对,但眼下也没有办法顾及太多。
    想到这里,他们也就没有去劝阻淮王谨慎行事了,暗想陛下没有找周鹤、胡楷等人过来商议,就直接写信给葛伯奕从权用事,大概也是预料到会遭到反对吧?
    “招抚淮东军将一事,陛下当遣大臣前往更为稳妥……”魏楚钧又献言道。
    羁押郑怀忠、郑聪父子之后,就通过枢密院传令韩时良、刘衍从寿州、扬州出兵进入与淮东交界之地,保持绝对的军事压力。
    当然也有命令韩时良遣使进入楚州,游说淮东军将放弃抵抗、接受朝廷的处置。
    目的还是想着分化淮东军将,并没有想着将淮东军将都逼反、叛投胡虏,也没有想着将数万精锐都歼灭掉。
    招抚淮东军将之事没有进展,一方面是进行的时间还不长,另一方面还是淮王想着将郑氏嫡系子弟及部将彻底从淮东大营清除出去,至少也要解除将职以消除后患,然而郑怀忠、郑聪父子这几年来一直都注重加强对神武军的掌控,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的统兵官二十余将,几乎都是郑氏子弟或几十年跟着郑氏父子出生入死的嫡系将领。
    魏楚钧主张对淮东大营的清理,除了郑氏子弟外,其他将领只要能站出来指认郑怀忠、郑聪父子的罪状,都应该宽赦,除了调一部分淮东军将到荆湖北路诸州任将,甚至还可以将一部分将领继续留在神武军中任将,而不是全部清理出去。
    不过,魏楚钧也不希望韩时良一系实力继续膨胀下去,主张朝廷直接派遣招抚大臣前往淮东主持招抚之事,也显得诚意更足一些。
    顾藩看了汪伯潜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站出来请缨道:“微臣愿往……”
    顾藩与汪伯潜是儿女亲家,但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为避免猜忌,他都小心翼翼的与淮王府一系保持距离,一直到建继帝病危,他才走进淮王府以示效力之心。
    顾藩此时不会跟汪伯潜争什么表现,但汪伯潜在桀骜不驯的军将手里吃过大亏,差点没了性命,不敢前往淮东,他当然没有必要谦让了。
    顾藩曾任京西南路经略使,与军将打过交道,统领过兵马,汪伯潜不去淮东,淮王真要想在朝廷找一名亲信大臣前往淮东,舍他之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不是他担心凶险,就能逃避得了的。
    再一个,郑怀忠、郑聪父子及郑氏子弟都要被清算,其他淮东军将即便接受招抚,也势必心存惶恐;作为招抚大臣,恰好是招揽人心的良机。
    说实话,与其留在朝中跟周鹤等人争相位,顾藩更属意淮南东路制置使之职,当然他此时不会流露出这个意思。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河畔
    荆州横跨荆江两岸,下辖八县,江陵、当阳、荆门、监利四县位于荆江之北(华陵县属复州),枝江、松滋、公安、石首四县位于荆江之南、洞庭湖西北。
    由于荆州西倚巫山之固,乃是控扼进出巴蜀的要津之地,战略地位格外重要。
    为限制洞荆贼军得势后,有可能切断中枢与巴蜀的联络,又占据巫山的地势难以剿灭,荆北兵马从淮南回撤之后,就迅速分出重兵进驻荆州,特别是进驻江陵以及荆江南岸的枝江、松滋、公安等县,遏制洞荆联军往西扩张的步伐。
    不过,荆湖北路还需要在随、安二州囤驻兵马,防范虏兵破武胜三关南侵,所能集结的兵马有限。
    朝廷对荆湖北路协同进剿洞荆贼军的要求,也仅要求以路治鄂州及前路治荆州为核心,遏制贼军往东西两翼扩张。
    荆湖北路制置司、兵马都部署司在朝廷所交办的作战任务上,完成还是出色的。
    去年秋后,洞荆贼军在荆湖北路境内的活动范围,基本上被限制在江陵、公安两县以东、华陵、沔阳两县以南以及汉阳以西的荆州东部区域之内。
    荆东地区约两百四五十里纵横,于春秋时还属于云梦泽的一部分,上千年来荆江汉水搬运上游数以亿计的泥沙,在此沉积而成陆,但地势低洼,湖荡纵横的现状并没有改变。
    荆东地区每到汛季不仅易于积涝,荆江、汉水上游洪水也常常倾泄于此,入夏后动辄水泽接天。
    洞荆贼军得以盘踞这一区域无法顺利清剿,实是受地利之困。
    在枢密院此次签发的征调令里,也是要求荆北兵马都部署司继续以江陵、汉阳、公安等城为核心,遏制住洞荆贼军往两翼扩张之势,而使楚山南蔡招讨司以复州华陵县为前进基地,往南进剿盘据荆东地区的贼军。
    南蔡兵马操练初成,又缺水军,进剿贼军,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
    徐怀于华陵城西三十里外的长林河口修筑后军大营,将樊台军寨囊括在内,一时间数以万计的粮秣、军械等物资,源源不断从南蔡及舞阳往樊台转输而来。
    徐怀统兵征战于荆东,自然有权力就地征集粮秣、役夫以备战事。
    不过,徐怀除了遵循常规做法,传令诸县摊派一部分军粮外,主要还是遵照铸锋堂在南阳府的做法,直接在华陵、当阳、荆门及江陵县北部的衢会之地设立三十座粮栈哨驿,委任巡检使率驿吏、兵卒进驻。
    粮栈哨驿除了负责直接从各地的自耕农及中小地主手里收购粮食外,还将从地方底层民众中招募健勇,绕开地方上的都保、耆户长,直接组织乡兵民勇,控扼水陆通道,封堵贼寇流窜。
    这么做实际上就是在荆州北部,绕开四县衙署以及地方上的大姓宗绅,设立招讨军司直辖的巡检司军寨、哨寨,直接掌控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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