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生产体系被打破,茶庄主不找乡司请求帮助,想单独雇茶农采茶,也变得困难。
    目前行营将真阳、信阳、罗山三县的产茶地,以乡司为单划分出十二座茶区,在每处乡司都直接设点炒制新茶。
    这就确保几年一步步琢磨完善的炒茶法,都在铸锋堂的直接掌控之下,短时间不虞会扩散出去。
    倘若此时从外城大量采购新茶,运回楚山炒制,必然会挤占原本就很狭仄、运力有限的陆路运输通道;倘若将新茶运往襄阳炒制,以当世对饮茶的热衷以及江浙荆湖的茶庄茶园多为当地大地主、大士绅掌控,与襄阳诸公关系密切,炒茶法估计很快就会传播出去。
    现在除了真阳、信阳、罗山等地新茶产量会很快恢复到战前水平外,桐柏山里还有很多不适宜开垦粮田的坡岗可以用来种茶。
    此外,罗山以东的光山、潢川等地临近淮阳山北坡的坡岗丘陵,都是淮南有名的产茶区;随着九里关以东的防御日益完善,楚山直接控制的炒茶年产量,会很快恢复到三万担左右。
    即便随着冲饮法的普及,三万担炒茶犹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但恰好可以稍稍提高茶价。
    楚山所直接辖管的地域非常有限,养军却靡费极巨,好不容易有大宗商品能独占,史轸的目光当然不会局限于一时之利。
    史轸抵达襄阳,正将郑屠以及魏成隆等铺院主事召集过来了解铺院经营情况,晋龙泉登门拜访。
    晋龙泉送上回礼也没有多作逗留,更没有单独与史轸接触,而是夜深人静之时,找到由头走出晋府,走进东城一栋秘密据点,再次见到史轸。
    “赵范日前不仅过来见晋庄成,我听说他到襄阳这两天可没有少走动!”晋龙泉将赵范拜访晋庄成的诸多细节,禀于史轸,“侯爷坚决反对南迁之事,原本应是机密,都无奏章呈入宫中,但晋玉柱与诸家公子交游,已有议论传开,我起初也没有想到郑家会在这件事情里如此卖力……”
    “郑家不想守河洛了!”史轸拍着脑袋,大觉头痛的说道。
    “怎么说?”郑屠疑惑不解的问道,“侯爷不是早就在陛下跟前建议说,河洛有可能不守,要襄阳早作准备。郑家要是在河洛支撑不住,不想守了,陛下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们吧?”
    “不一样的,”史轸说道,“陛下驻跸襄阳,郑家不想守河洛,也只能学楚山,将兵马撤入伏牛山、熊耳山之中,与虏兵坚持作战,楚山以南没有郑家撤离的位置——这不是郑家所想要得到的。不过,陛下南迁了,左右宣武军都将随陛下南下,那襄阳、南阳留出来的空当,需要有一员大将及数万战兵镇守,你们说这个位置会是谁去填?周鹤这些人总归不会让属于楚山行营的防区一下子就将南阳、襄阳都囊括进去吧?”
    第三十七章 进退
    “从淮上到襄阳确实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但虏兵刚从淮上撤围而去,襄阳军民受此激励,人心振奋,自告从军者甚众。朝堂诸公即便有怯敌畏战之心,论常理也不应急切商议南迁之事。”
    晋龙泉皱着眉头说道,
    “我此前也注意襄阳士臣、世家子之间议论此事颇为迫切,有些异常,却不想会是郑家在幕后大力推动……”
    晋龙泉早年仅在桐柏山里算得上一个人物,与吏司、草莽打交道,也算是看遍人世无常、险恶,但还称不上一时之俊杰。
    即便决意怂恿唐天德一并投靠楚山,暗中为楚山效力,晋龙泉更多还是为徐怀及桐柏山众人的手腕所折服。
    不过,在那之后,晋龙泉通过楚山所接触的大量消息,以及楚山行事所奉行的诸多准则,实际上已远远超越当世的普遍层次。
    而这些才是楚山这些年披坚折锐、无所不利的根本。
    晋龙泉既然信服徐怀及桐柏山众人的手腕,当他有机会接触这一切背后真正的机密时,眼界自然随之打开,种种想法也就进入更高的层次。
    晋龙泉潜伏在晋庄成身边,对襄阳城里诸多潜流,感受比郑屠他们还要直接、真切。
    郑屠在襄阳就是代表楚山联络朝廷,朝廷有什么制诰诏令,以及徐怀在楚山有什么奏章,都是经他的手传递。郑屠在襄阳能接触到大量官员,但要么与楚山交好,要么就是对楚山有所戒备,有些事情反倒是身在其中,摸不太透。
    在史轸来襄阳之前,晋龙泉就注意到在这个时机,世家子之间议论南迁之事很不寻常,在赵范登门拜见晋庄成说这番话后,他就迫不及待找机会过来联络郑屠,没想到史轸这时候会在襄阳。
    现在揪出郑家才是整件事幕后搅浑水最不遗余力者,其动机也就不难剖析了。
    郑怀忠拥立建继帝,本身就是见势投机而已。
    当初选择镇守河洛,郑家也是以为赤扈人会全力先攻陕西,看到河洛山川形势最为完整,就迫不及待将洛阳以及潼关、虎牢、平陆、襄城外围四镇关口城池揽于麾下,生怕别人插足河洛分一杯羹。
    郑怀忠未曾想赤扈人攻打河洛的心思最为坚决,进攻平陆以及从荥阳、虎牢往西攻打巩县、偃师持续一年多时间,死伤无数仍然不退兵。
    郑怀忠年前就不得不请援襄阳,调杨麟所部助守偃师、巩县,但其嫡系兵马依旧不得不在平陆,与曹师雄所部降附军贴身血战。
    楚山守黄羊寨、石门岭及楚山城一线,并没有将战场局限于楚山城的攻守,甚至自始至终都掌握战场的选择权,迫使岳海楼不得不进入对楚山有利的地形打消耗战。
    黄羊寨之战,占据有利的地形,利用比敌军要精良得多的兵甲战械,利用更紧密的阵形,更训练有素的精锐将卒,前后一个多月的消耗作战,击毙击伤岳海楼部将卒逾一万五千余众,而楚山所付出的代价,不足敌军十之一二。
    有什么伤病,都是很快替换出去,使得第二厢人马越打越有信心,越打战斗力越强,最后令岳海楼不得不放弃强攻黄羊寨的妄想。
    相比之下,郑氏守平陆,付出的代价则惨重多了。
    郑氏守平陆,纯粹是据城以守,又过于依赖于城墙的防守,守军缺乏创造纵深、打纵深的意识,这使得曹师雄、孟平等降将,直接将营垒修筑到平陆城下,然后贴近城墙架设数十架投石机,日以继夜的砸轰。
    一年多时间,平陆城早就面目全非,即便这时候守军依旧顽强守在残破的平陆城中,但伤亡怎么可能会少?
    郑怀忠虽说镇守河洛之后,包括地方厢军性质的洛阳府军在内,兵马一度扩编八万余众,但其手下真正的嫡系精锐战力其实很有限。
    平陆之战,如此惨烈,不用嫡系兵马守不住,用了嫡系兵马,伤亡如此惨重,郑怀忠怎么不心痛?
    他怎么就不担心,一旦嫡系兵马损失殆尽,他在大越的地位还能不能保证?
    说到底是郑怀忠畏惧了,不想守河洛了。
    而徐怀早就向建继帝献策,倘若河洛、陕西不能守,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当撤守秦岭,依托秦岭北坡险峻的地形与川峡四路源源不断的物资、人马支援,将虏兵压制在渭水一线,进入相持阶段;而郑怀忠所部当撤入洛阳南面的熊耳山、伏牛山,襄阳则千方百计打通南阳横穿伏牛山的通道,给郑怀忠所部以支持,坚持与虏兵在洛阳南部丘山进入相持阶段。
    其实这与楚山依托荆湖、襄阳守桐柏山的战略是一致的。
    也是徐怀坚持建继帝需有破釜沉舟之志驻跸襄阳的根本原因。
    只有这样,除了激励前垒将卒浴血奋战之外,更主要还是保障江淮、荆湖腹地的物资、人马能源源不断的往桐柏山、伏牛山、熊耳山以及秦岭输送。
    这也是大越拒虏兵于江淮之外、虏兵最难突破的最佳防御线。
    可惜的是,徐怀之前献策,郑怀忠没有提出异议,是他觉得手握八万兵马,不至于会沦落到这步,但等到他意识到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却又不甘心像山寨兵马一样,去守这些穷山破谷。
    但是,帝都不南迁,不要说建继帝了,周鹤、高纯年、吴文澈及顾蕃等人,也不可能会念及旧情,容许郑怀忠率数万兵马退守南阳或襄阳了。
    这不是怂恿郑怀忠挟天子以令天下吗?
    所以对郑怀忠而言,不想沦落到守熊耳山、伏牛山这些穷山破水,又不想交出兵权,唯有建继帝携百官南下,才能给他腾出率军南撤的空间出来。
    然而就是洞察整件事是郑家在幕后搅风搅浪,史轸更感头痛,
    徐怀所献之策,河洛是必不可缺的一环。
    没有郑怀忠、杨麟在河洛牵制两万多赤扈骑兵以及萧干、曹师雄两部总计逾十万降附兵马,这些兵马随即就会全部转移到汝、颍之间。
    到时候即便楚山能勉强守住淮上中东部防线,刘衍、邓珪等部能守住舞阳、方城等桐柏山与伏牛山之间南下南阳的缺口吗?
    他们既便洞察了郑家的居心,这事也极难处理。
    就算到建继帝那里捅穿郑家的密谋,建继帝不要说极可能压根不会去责罚郑家,甚至还有可能向郑家妥协。
    郑怀忠手里还掌握七八万兵马,这对大越实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就是抵御外侮的利刃,用不好就有可能反过来在已遍体鳞伤的大越狠狠的再捅上几下。
    郑家在大越权高位重,目前也以大越忠烈而立世,因而守河洛也甚是尽心,也因此也会有这样的算计,暂时不想直接要挟襄阳什么。
    不过,倘若郑家有朝一日走投无路,又或者觉得留在大越没有前程可期,建继帝真就敢考验郑家的节操?
    史轸大感头痛。
    有底线,又没有绝对实力之前,往往选择比没底线的更少,更束手束脚。
    史轸禁不住想,赵范此次来洛阳,敢暗中大肆走动,甚至之前就与周鹤、高纯年等人就南迁之事有过多次密谋,他除了利用襄阳朝堂众臣畏敌怯战的心思外,大概也是料定就算他们的居心被识破、揭穿,也必然无碍于郑家吧?
    这事还真是叫人进退两难啊。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所涉之事又极其敏感,史轸即便现在想到对策,也会先回楚山知会徐怀才能有针对性的动作。
    又了解襄阳百官一些微妙的心态之后,史轸便着晋龙泉先回晋府,以免在外滞留太久时间,在晋庄成那边露出破绽。
    晋龙泉的存在,对他们了解襄阳百官及南阳乡绅士族的动向非常重要。
    就像今日,晋庄成始终没有在赵范面前流露出什么倾向性的态度,但赵范敢登门游说晋庄成,或者说有意在晋庄成心里埋些什么东西,便是料定南阳乡绅士族,那里是从桐柏山走出来的大姓宗族,跟楚山也是不对路的。
    晋龙泉起身告辞之时,又说道:“听赵范话中之意,似有意拿侯爷与缨云郡主的婚配之事搅动风浪,这事也非同小可啊!”
    史轸苦涩地点点头,表示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也清楚这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会有多微妙,但有些事,就是没有办法去圆满解决的。
    “萱小姐不恰是侯爷的良配,怎么都过去这么久,没有谁提及?”郑屠插话问道。
    “你为何不提?”史轸反问道。
    “你们都不提,我多什么嘴哉?”郑屠摊手说道。
    “要提,早有人提了;没人提,那必有缘故啊!”史轸微微叹息道,“总之,有些事再头痛,都不及数万十数万虏兵压境,且观之吧……”
    第三十八章 定策
    晋龙泉离开后,史轸与郑屠也在数名侍卫的保护下离开秘密据点。
    回到铺院看到妹婿魏成隆及外甥魏疆还坐在他临时落榻的院子里,史轸拿手搓了搓脸,叫疲倦的脸看上去振作些,问道:“怎么还没有回去休息?”
    “你难得来一趟襄阳,魏疆他娘还巴望着见大哥一面,吃几顿团圆饭呢,”魏成隆说道,“大哥还要襄阳留几天,要不夜里歇到我那里去?铺院这边虽然什么都不缺,但到底人多嘈杂,怕是吵着大哥不得好好歇息……”
    在楚山还是会尽可能保障将官及家眷的物资供应,特别是基层武吏,日常饮食都要保证荤腥,保证其充沛的体力、体能,不可能跟普通兵卒一样搞绝对平均主义,但楚山将吏的日常用度还是要比当世士绅简朴、节俭得多,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
    郑屠等常驻襄阳的官吏、侍卫,都住铺院后宅的集体宿舍,史轸临时落榻的院子,狭小不说,房间都没有什么布置,直接就是潮气十足的泥地,不要说铺木地板、石板了,连青砖都没有铺一层。
    魏成隆虽然现在也在铺院任事,但他在襄阳还是另有家业,便想将史轸接到家中小住几日,也好弥合之前的裂痕。
    不等史轸回答,郑屠嘿然笑道:“史长史等到襄阳来,侯爷特意吩咐过,不得外宿。老魏你又不是不懂楚山的规矩,你的心意,史长史只能心领了……”
    内外斗争激烈而血腥、残酷,楚山哪里敢放松史轸等人的侍卫安全?
    铺院名面上作为铸锋堂在襄阳的外设机构,主要以襄阳为中转负责大宗商货经汉水、荆江转销荆湖、江淮等地,暗地里则为搜集襄阳及荆湖、江淮等地的信息情报。
    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流入荆湖、江淮,地方上人满为患,人地矛盾激烈。
    支撑北线作战,襄阳不得不从江淮、荆湖等地连续加征赋税,而乡绅世族又千方百计的将赋税转嫁到中小自耕农及佃农身上,迫使更多的人生计没有着落。
    因此荆湖、江淮等地虽然位于江淮防线的内侧,不直接与赤扈人接战,但建继帝即位以来短短半年时间里,江淮、荆湖等地铤而走险者越来越多。
    无论哪种情形,都需要铸锋堂保留铸锋卫的商队护卫编制。
    铺院这边的护卫要比外界想象中严密得多。
    楚山行营虽然仅辖淮源、楚山、信阳三县,但作为战区,享受诸路监司同等的地位,因此军政事务都是直接接受建继帝及中书门下省及枢密院的制诰诏令;而长史院、司马院所辖诸曹具体的军政事务,又直接对接门下中书省诸部监司及枢密院。
    因此除了郑屠长驻襄阳外,楚山日常往来襄阳公干的将吏也多。
    为了保证楚山将吏的人身安全,保证楚山将吏风气不被腐化,徐怀明令要求临时到襄阳公干的将吏,都需要落榻铺院,不得随意外宿。
    为改善往来襄阳人员的食宿及署事条件,郑屠还想着在铺院后宅的基础上扩建楚山会馆,却不想襄阳城里突然汹涌起南迁的暗流来。
    魏成隆等到半夜才见史轸回到铺院,却不想刚张口请史轸住到他家里去,却被郑屠抢先否决,尴尬笑道:“既然侯爷都特意吩咐过,那老魏就不多此一举了……”
    不管怎么说,魏成隆都是他妹婿,史轸心里不待见他,但也不至于夜里连杯热茶、几句体己话都没有,就将他打发走,便要郑屠先去休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等侍卫烧来热水,给妹婿魏成隆、外甥魏疆沏过茶,询问他们这段时间在铸锋堂任事的情况。
    郑屠明面上仍是楚山在襄阳的进奏官,但实际全面掌管楚山在襄阳的一切事务,其下又分设数房各掌具体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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