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工作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去做。
    苏老常跟史轸苦笑:“这些道理我也不是接受不了,就是放走一人,山里少一人做工不说,还要倒贴那么多的路费,心疼啊!”
    “军侯才是胸臆有大气象的人物,我们只能抠住每一枚铜子花呗。”史轸笑道。
    这时候有百余人的车马队,穿过一片树林,正沿着吴寨河东岸往山下的大寨行来——吴轸说道:“可能是第一批接出汴梁的匠师家小!”
    “我们下山去看看!”徐怀振奋道。
    铸锋堂一直都在铸造五兵,正式成立工房右经承院,也将白涧河西岸的军寨腾空出来,专门用作兵甲铸造基地。
    不过兵甲铸造规模的扩大,不是简单扩大场地就够的。
    上游生熟铁料、木炭、石炭等物资的供应要扩大,还要修建规格更高、更多的炼炉,更为关键的,还是熟炼匠工、匠师的培养更非一朝一夕能成。
    现在铸锋堂在五兵铸制方面有近两百名匠工,但技术娴熟者还占不到一半,而匠师级的人物更是紧缺,不要说熟悉各种精良兵甲、战械铸制的大匠级人物了。
    不等到求和事成后赤扈人马撤走,徐怀现在安排人手费那么大的气力将匠师家小从汴梁城里接出来,就是因为他们现在分秒必争。
    从北崖下去,山道还没有完全开凿成,还有好几处在施工建造中,徐怀他们下山时,百余人规模的车马队已经渡过吴寨河,进入大寨之中。
    看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等人站在校场前,神色说不出的悲愤,徐怀心里一悸,问道:“怎么了,汴梁有发生什么变故?”
    “汴梁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徐武碛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说道,“赤扈人已经答应朝廷的求和,除了要求朝廷割让太原、雄州、定州三镇外,还向朝廷索求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作为赔偿!”
    “什么?”苏老常声调提高一大截,直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我没有听错?”
    第八十章 议和
    徐武碛说出这个数字,不要说苏老常、史轸了,徐怀都难以置信,以为听岔了。
    “应该是此数!”徐心庵、燕小乙等人也不知道应该摆出怎么的神色才算合适,苦涩笑道,“我们刚刚都以为听岔了,拽住焦蟠问了好几遍!焦蟠回来,除带有周景秘报外,还有王禀相公的信!”
    袁垒率一队精锐潜入到通许县境内,接应匠师家小南下,但为防止目标太大为赤扈人觉察,人在汴梁的周景只能分批安排匠师家小出京。
    此时才是第一批匠师家小南下,袁垒他还要继续留在通许坐镇,而从通许往南要相对安全一些,袁垒则安排手下的武吏带人先护送已经出城的匠师家小南下,以免太多人留在通许会节外生枝。
    徐怀阴沉着脸,往衙堂走去。
    苏老常还是喃喃自语的叫道:“这个数字也太离谱了吧!朝廷一年岁入才多少,哪里可能凑出这么多的金银?”
    史轸负手看了看阴霾的苍穹。
    他对朝中财赋度支还是相当清楚的。
    大越岁入合计缗钱、粮谷、绸布等合计约有五六千万贯,此数看似庞大,但这个数字是将天下财赋都统算在内。
    州县所征得的赋税通常分为“留州”、“送使”、“上供”三部分,“留州”乃是将一部分钱粮留在州县差用,“送使”押往路司供用,唯有最后一部分才押解京中,中枢岁入每年大约在一千二三百万贯左右。
    而大越银贵钱贱,中枢岁入折算成白银,可能还不到八百万两。
    赤扈人张口就索取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足抵中枢十数二十年的岁入。
    徐怀走进衙堂,负责护送的武吏焦蟠正在衙堂里面,郭君判、唐盘二人正详细询问他此行的细情。
    看到徐怀走进来,郭君判、唐盘都拍着长案慨然大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次护送几名匠师过来?去请过来一见。”徐怀坐到中央长案后,让人将此行南下的匠师都请过来见面。
    唐盘将焦蟠带回来的秘报以及王禀的信递给徐怀。
    赤扈人对汴梁封锁甚严,非特殊情况周景不会冒险派人返回楚山,但他到汴梁后,朝中所发生的种种事,他都一一记录下来,厚厚一叠信报,用浸油纸严密包好。
    徐怀沉默着将浸油纸拆开,坐在长案后先将二十多页信报一一看过,然后再将王禀的信拆开来。
    王禀在信里也是先大体说及这段时间来朝中所发生一些事,最后表示对徐怀要卢雄传回的话已经知悉。
    徐怀将信报、王禀的信函递给史轸、苏老常他们传看。
    “王相书信里也没有提及赤扈人索偿之事啊……”苏老常看过王禀的信函,抬头说道,他禁不住奢望索偿之事乃是以讹传讹。
    “王相是耻于在信中提及这事啊!”徐怀深叹一口气说道。
    “问题是,胡虏漫天要价,朝廷也不可能相允吧?想想百余年前朝廷与契丹人结盟,约以兄弟国相称,每年岁贡二十万两银货,就被天下人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苏老常还是断断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
    郭君判径直在徐怀案前席地而坐,如此惊人的消息他还没有消化掉了,说道:“即便朝中都是软骨蛋,但这么多金银,又从哪里去筹?将国库搬空也远远不够吧?史先生,你说朝中能搬出多少金银财货来?”
    “中枢一年岁入折合白银不过七八百万两,而每年度支繁复,节余极为有限。此次赤扈南侵,京畿十数万兵马参与防御,朝廷也多给赏赐以激励士气,国库所剩应该已经寥寥无几了!”史轸说道。
    “我就说嘛,就算朝廷都是膝盖没骨头的软骨蛋,想要屈膝投降,也拿不出这么多金银去填胡虏的无底洞嘛!”郭君判说道,“照我看来,这些软骨蛋应该意识到求和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只有豁出去一战!”
    史轸苦笑着将王禀的信往前推了推。
    苏老常、郭君判他们都是一愣,心情激动之余,一时都不知道史轸此举是什么意思。
    “王相此信用语寡淡之极,看不出一点点的波澜,倘若朝中不再求和,决意与胡虏决一死战,王相的这封信怎么可能如此波平浪静啊?”史轸苦笑道,“哀莫大过心死啊!”
    “……”苏老常愣怔片晌,问道,“现在国库空空如也,难不成都不用胡虏进城掳夺,朝廷就要帮胡虏在汴梁城里刮地三尺搜索金银?”
    这时候焦蟠进来禀报,已经将三名南下匠师请过来了。
    这三名匠师都是史轸相熟之人,也是受史轸之邀来楚山的。
    不过,大家乍听到这样的惊天噩耗,也没有谁能提起半点高兴劲儿来。
    简单寒暄过,徐怀请三名匠师入座,询问京中的情形。
    “我们离开汴梁的当天,是听到消息说官家已经下旨全城搜刮金银,以偿胡虏所愿,甚至还规定王公大臣都要交纳一定的金银。史轸邀我们离京,我们还是犹豫了好久,太多牵挂舍不去,现在则庆幸早一日出城,没有受难。周问礼他们应该比我们晚一天就出汴梁,但我们在通许等了三天,都不见有人过来,想必全城大搜之时,再要出城都变得倍加困难……”盐铁司缮甲案大匠庄守信年逾六旬,黑瘦的脸仿佛枯皲的树皮,声音沙哑的说及周景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到或者还没有来得及写入信报之中一些细节。
    “即便大搜全城,也不可能凑足此数——再者赤扈人不可能不给期限,”史轸绷紧脸,肃然问道,“守信可还听到其他什么小道消息?”
    京中有些消息,周景现在还没有建立起足够隐蔽、深入的渠道,都很难打听出来;甚至很多消息都真假难辨,只能依赖于事后的分析。
    不过,部院监寺司事诸吏有成千上万,在汴梁扎根数代人,彼此联络密切,在汴梁城里所织成消息传播网,要比世人想象的要深入得多;甚至宫闱之中最隐蔽的事情,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庄守信很多事都觉得难以启齿,不知道要不要替朝廷、替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隐讳,见史轸、徐怀灼灼看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苦苦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只是听说,不一定作得了真。”
    “还请庄大家知无不言,多恶劣的消息,我们都能承受得了。”徐怀行礼道。
    庄守信说道:“我听说胡虏勒索甚紧,好像答应金银钱数不足,可拿宗室女子相抵。不过,在索赔金银数、割让军镇之外,胡虏还额外索取‘公主二人、郡主四人以及宗女四人、女乐两千人、各色匠工三千人’,这跟抵数的宗室女不相关,是额外的。我现在就希望周问礼他们在周校尉的帮助下已经带家人潜藏起来,要不然可能难逃此劫。”
    “什么!”郭君判豁然立起,将身前几案带倒,上面的纸笔砚墨“哗啦”倾泄一地,想想也气不过,又一脚将几案朝衙堂门口踹过去,大骂道,“这他妈算什么事?”
    唐盘、徐心庵都双目赤红,到这一刻才真正的难以想象这会是真的。
    “这这……”苏老常结结巴巴半天,才问道,“王相不可能对这些事默不作声吧?王相的书信在这里,完全没有提及啊,周景在信报里什么都没有写,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们离开汴梁时,周校尉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相府中人了,他忙于安排我们出汴梁,也没有人手去搜集各种信息,”庄守信说道,“很多事我们也是听到小道消息,但不知真伪,更耻于外传,在周校尉跟前都没有提及。王相那边应该也不会无动于衷,胡使进城第三天,我听说曾有一部兵马夜里往中牟城东的虏兵大营袭去,但朝中好像有人畏惧此举会激怒胡虏,派人将消息通知胡使,听说这部兵马被虏兵全歼了!之后,除了卢爷找过来将王相一封信函交给周校尉外,我们都没有再听到王相什么消息!”
    “这就是求和!这就是求和!堂堂大越,巍巍大越啊!”
    苏老常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哀声叫道。
    “我受不住!”唐盘大叫道,与徐心庵往衙堂外走去。
    王举、徐武碛没有怎么说话,多耐性旁听,这时候虎目里噙满泪水……
    第八十一章 离去
    徐怀将周景捎回来的信报以及王禀的信函叠放到案头,语气平静的朝庄守信行礼说道:
    “庄大家你们一路车马劳顿,青衣岭大营这边一切简陋,我会安排人手护送庄大家你们直接赶往淮源安顿。当下朝廷一味软弱退缩,即便此番求和得成,也必将刺激贼虏百般贪欲。虏兵再度南侵之时,兵祸必将倍加凶厉,我们不能不防。现在楚山有缮甲匠工两百余人,勉强算是有一些五兵筹造的基础,但难造重甲、大弩,这有赖庄大家你们点拨了……”
    “义之所在,在所不辞。”庄守信还礼道。
    听得如此奇耻大辱的消息,众人情绪激越,没有心情在青衣岭大营给庄守信等人的到来办接风宴,徐怀安排人护送庄守信等人及家小四十余口直接赶往淮源。
    虽说受史轸所邀、来投楚山的大匠级人物仅有庄守信三人,但当世匠术讲究一个“师徒相授、父子相承”,庄守信等人的子侄自小学习缮甲锻铸之法,长大后也多在将作监、修造案为匠,水准放诸当世也是一二流之列的人物。
    仅这第一批人手到来,楚山缮甲能力就能提高一大截。
    而此时京中正大规模的搜捡金银以偿胡虏,汴梁城内的控制将变得更加严密,而赤扈人还专门索要三千名各色匠工为偿,庄守信等人以及余下还没有来得及送出汴梁城的匠师,很可能已成朝廷通缉追拿的对象。
    这意味着下一批人手可能需要先在京中找地方转移、藏匿起来,等到更为合适的时机再南下。
    将庄守信等人送走之后,徐怀回到住处不久,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徐怀推开窗,看着庭中淅沥而下的雨滴,胸臆间盘旋未久的阴火在这一刻燎燃起来,抓心挠肺般要喷薄出来。
    徐怀强抑住仰天长啸的冲动,抓起案头的直脊长刀走到庭中雨下,刀势先是绵绵不断的劈出,很快就转为凌厉,刀势一式比一式凌厉,一式比一式快速,最后化作一团刀光贴着地面迟缓的滚动着。
    某一刻,刀光戛然而止。
    徐怀拄刀坐在庭院角落的石凳上,凭雨水滴落在头脸上、铠甲上,还是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张口吐出一滩血来。
    “你这是怎么了,练刀还能伤着自己?”柳琼儿撑着油伞站在院门口,惶然走过来,看那滩血在积了雨水的铺砖地上,很快就洇开了,拿汗巾帮徐怀擦拭被雨水浇湿的脸,说道,“你快进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衫,不要再染上伤寒!”
    “我没有什么,刚才练刀太猛,无意间牵扯到脏器了,这可能对我还是桩好事——”徐怀见柳琼儿疑惑不解,解释道,“我之前练伏蟒桩及拳势刀枪,能强健筋骨,自己也能感受到明显的变化,但五脏六腑并无涉及——不仅我父亲传伏蟒枪、伏蟒刀叙及更高的境界,我习武迄今,也日益深刻感受到武技应该能晋入更高的层次,却始终窥不见门户在哪里。今日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实在憋得慌,郁气难消,一心想要化入刀势之中发泄出去,却无意发现刀势肆意之极时,却能牵连到脏器,乃以往所未见。只是刚才意未尽,刀势难歇,用力过猛,牵扯太深,才吐了一口血,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大碍,歇两天就好。”
    “是吗?”柳琼儿不知习武事,只是担忧的从后面将徐怀搂住。
    王萱走过来,看到柳琼儿搂住徐怀,在院门口稍稍停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开,走进来问道:“现在汴梁城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
    史轸过来之后,王萱没有再回金砂沟寨朱老夫人身边,而是留下来帮柳琼儿整理从各方搜集过来的信息、资料。
    刚才徐怀与庄守信等人见面时,王萱不在场,但周景捎回的信报、王禀亲笔信以及经庄守信等人的口述,最终都要汇总到越雨楼,或在越雨楼存档,王萱由此也知道汴梁城里正发生着什么。
    汴梁城里正发生着的一切,也许就比汴梁城破、百万军民惨遭屠戮稍稍好那么一些。
    王萱难以想象平生刚正不阿的祖父王禀此时处于怎样的煎熬之中,在他的来信里才会如此的不见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当初听闻朝廷决意求和,楚山众人就惊诧莫名了,谁又能想到朝廷为了求和,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
    “黄河汛季将近,同时也已经达成重创朝野抵抗意志的意图,赤扈东路军主力应该很快就会渡过黄河北撤,重点消化河东、河北北部地区……”
    徐怀拿鹿皮将刀刃上的水迹擦净,回刀入鞘,走回屋里让柳琼儿、王萱帮忙将淋湿的铠甲脱下来,里面的衣裳没有被雨水浸透,就简单将脸及脖子里灌的雨水擦干,对站在廊前的侍卫亲兵王华、史琥等人说道,
    “去将史先生、七叔他们请过来……”
    ……
    ……
    徐怀没有前往衙堂,而是着人将史轸、王举、苏老常、徐武碛、郭君判、唐盘、徐心庵等人请来。
    院中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一丛翠竹种于院子里的角落里,但竹叶已然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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