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恰恰如此,在成延庆等人都意识到徐怀有可能大闹粮料院时,只有许忠他没有后台撑腰,平时又与成延庆等人不投,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盘剥欺凌囚徒,才会被推出来率队随同徐怀他们赶往岢岚城领粮。
    许忠当时是被迫做成延庆等人的替死鬼,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事态会那般发展。
    因为这种种原因以及王禀个人的声望,徐怀相信许忠应该是愿意为王禀所用的。
    此外,徐怀还将囚徒里颇具声望的王孔,塞到这都兵马里,使他们先随王禀、卢雄赶往石场,确保石场能立时恢复运转。
    虽说徐怀这次从铸锋堂调了四多十名铸锋堂卫过来,但徐怀也没有想着彻底打散,编入余下的四都。
    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给他好好操训兵马,而且很快就要直接面对错综复杂的战事,搞平均主义很可能会坏大事。
    现在能借鉴的,还是桐柏山匪乱之中淮源乡营快速崛起的先登队模式。
    徐怀以殷鹏、唐青、韩奇及三十名铸锋堂卫为骨干,将燕小乙、沈镇恶等九十名身手强横的囚徒,编为先登队。
    这一都兵马,除了人数规模加强,兵卒个人武力可观外,还都装备铠甲以及最精良的刀枪;其中一半人装备良种战马,作为骑兵或马步兵使用;一半人装备步弓,作为精锐刀弓手使用。
    剩下的囚卒编为三都,以徐心庵、唐盘、袁惠道为都将,仅各编两名铸锋堂卫协助操训、督管军纪,没有多余的铠甲,主要装备能结阵抵挡骑兵冲锋及游射的长枪、大盾。
    此外徐怀还将朱承钧以及二十名主要因诛连案刺配、相对安分老实的囚徒挑出来,留在交由徐武坤、苏老常掌握,弥补山庄守备力量的不足。
    将吏差遣兵卒私用,实属寻常事,徐怀借王禀的名义,将二三十名囚卒留在铸锋山庄差遣,也不虞他人置喙。
    ……
    ……
    最能折腾、同时也是号召力最强的六十多名囚徒,从一开始就被徐怀带走,石场牢营这几天虽然也搅得人心躁动,但在成延庆等人严加看管下,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禀、卢雄、许忠、唐青率队赶回石场,这边当天就恢复正常运转。
    入夜后,王禀不放心亲自进牢营视看,看一切正常才返回官舍,也是心力憔悴,但披衣在窗前,却无星点睡意。
    卢雄推门走进来,看月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叫王禀枯峻瘦脸上的皱纹都清晰的照见出来,眉头笼罩着忧虑。
    “王相在担心什么?”卢雄问道。
    “这次事过后,别人都会认定铸锋堂乃是我王禀的爪牙,乃是我王禀企图东山再起,才在桐柏山百般拢络徐氏众人为己所用,”王禀说道,“为社稷事,我却也不在乎虚名,但你我都清楚,徐武坤、苏老常、徐心庵他们以及留在桐柏山的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并非如此……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卢雄苦笑一下,点头表示他想说什么。
    不管为名为利,或为心中所坚持的道义、良知,或天生邪恶,行事只为发泄心间的戾恨,究根问底,行事都是有迹可寻的。
    徐怀与徐武江等人组建铸锋堂,并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这次还将编入厢军参与北伐战事,在外人眼里,他们是追随王禀才会如此。
    然而他与王禀心里都清楚,并非如此。
    那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何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还要参与这次北伐战事?
    忧赤扈人之祸?
    徐怀确实是一直担忧这点,但问题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等人,至少在桐柏山里都多多少少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徐怀此忧有些杞人忧天。
    桐柏山匪乱,徐怀以他妖孽一般的表现,无可置疑的奠定他在徐氏比徐武江更为核心的地位——这点外人不清楚,他们是清楚的,但这也不意味着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他们会盲从徐怀。
    徐武江他们渴望功名利禄,真觉得王禀东山再起,会令众人飞黄腾达,才被徐怀说服参与其事吗?
    卢雄也不觉得是这个原因。
    桐柏山匪乱期间,徐武江等人的表现,就表明他们对王禀东山再起并不寄以厚望。
    当朝对权臣限制极为严格,对文武将吏的出身、晋阶也有严格的规格,徐武江、徐怀他们即便真能助王禀东山再起,甚至王禀起复之后能更进一步,正式拜相,也很难将非科举出身的徐武江、徐怀等人提拔到多高的位置上。
    要说个人的情谊,说实话他们能护送王禀安全赴任岚州,就可以说是极尽情分了,后续实在无需再做这么多事。
    穷尽种种可能,即便再匪夷所思,那也就只剩一个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
    “……”王禀坐窗前悠然说道,“我以前也断断不会怀疑到这点,卷宗里也明确写了,王孝成被蔡铤矫诏杀死后,十数家将护送其妻携子归乡而中途加害之。虽说十数家将没有踪影,但其妻及幼子的尸骸遗留道侧,当时蔡铤还假装念及故情,特地派人去收殓尸骸,也就葬在这管涔山中。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至少蔡铤都没有怀疑到尸骸有假,是不是?对了,王孝成幼子当时多大?”
    “王孝成早年有两子,都不幸夭折,靖胜军从泾州往援岚州,王樊刚刚出生不久,我们喝抓周酒出征的——出事时两岁多点。”卢雄说道。
    “一个两岁多点的幼儿,遇害前是不是被人偷梁换柱了,哪怕受蔡铤之命、亲自赶去下毒手的人曾经是王孝成信任的腹心之人,也应该是无法分辨的吧?”王禀轻叹一声问道。
    卢雄凝神看着窗外的月色,虽说王禀这些话听上去非常的匪夷所思,但对更了解桐柏山匪乱一切内情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诸多疑点唯一合理的解释。
    “徐武碛更名陈碛投靠董成,应该是他们的一枚暗子。你一直都说徐武碛与徐武宣二人最重情义,所以我们这时推测才是合理的。在徐武宣死后,徐武碛看似不念旧情,却暗中默默庇护王孝成的幼子,甚至徐怀之前的‘痴愚’,应该都是为了避免引起蔡铤及其爪牙的注意——”
    王禀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而倘若没有徐武碛在徐武富身边百般配合,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夺取徐氏族兵,徐氏族兵也比普通的乡兵强出太多了。徐武富也算聪明一世,但吃亏就吃在他从来都没有看透徐武碛,郑恢、董其锋也是没有看透这点,才中了苦肉计?”
    “……”卢雄点点头,他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没有想过要将这一切点破。
    王禀继续说道:“……苏老常这人见识不凡,经世致用之术不凡,也大不可能是逃荒到桐柏山落脚的老农,应该也是暗中庇护王孝成幼子之人;他同时又是徐武江的岳父。也唯有这两人以及徐武江不遗余力的支持,徐怀才能轻易的将匪乱之后徐氏的主要力量,都集中到铸筹堂为他所掌控……”
    “王相在担忧什么?”卢雄问道。
    “王孝成当年确实是屈死,他们倘若想着复仇,也是理所当然,我就担心他们会走太偏啊!”王禀说道。
    “徐怀、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人心性都不坏,要是徐武碛性情如故,更不用担心他会不顾气节,”卢雄说道,“再者说了,他们此时到底还是借王相的名义行事——王相要是担心他们走太偏,王孔、许忠都是可用之人,可以收为腹心,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等人也显然对王相更为服膺,王相将来可用他们对徐怀加以约束!”
    第三十三章 殊途
    细雨朦胧,徐怀撑伞立于管涔山里的一座孤崖前。
    苏老常走到一棵苦楝树下,抚摸树身上已成树瘤的几道刻痕,说道:
    “担心没人倒饬,时日一久坟茔会被雨水冲没,矫诏事过后,武宣悄然返回这里移种三株苦楝以为标识。我也没有亲自来过,没想到时过境迁,就剩下这棵苦楝还在风雨中飘摇——要不是还有这几道刀痕,我也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这座孤坟?”
    树下野草丛生,完全看不到十六年前有殓葬尸骸的痕迹,然而此时既不能造新坟,还不能留下祭拜的痕迹,徐怀在树下叩了几个头,也便与苏老常、柳琼儿转身往山下走去。
    殷鹏带人牵马等在山谷里。
    柳琼儿的骑术还不能在崎岖野径间畅行,她与徐怀共乘一马,一行人在山谷间逶迤而行。
    “陈子箫抱住岳海楼的大腿,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也扔了,这些天都在岢岚城里,必是想从岳海楼身边打探伐燕的具体方略,”柳琼儿说道,“我们的人第一次是在四陈巷跟丢了陈子箫,后来我专门在四陈巷到东大街一段专门安排了三个固定的点,昨日终究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契丹人的联络点在哪里?”徐怀问道。
    五百囚卒已经正式入编移驻到岚州石场,也是苏老常说今日是他亲娘死祭,才进山寻找孤坟祭奠,还不知道柳琼儿她们盯陈子箫的进展。
    “东大街有一座叫肃金楼的铺院,兼营骡马及饭食,主要拢络岚州当地的马户生意,店东家韩仁奎本身也是宁武县的马户。肃金楼有四十多帮闲,蕃汉都有,明面上都是从宁武、岚谷以及苛岚雇佣的彪悍乡民。河东路与契丹人在宁武北边建有边市,每年都有骡马通过边市流入内地,肃金楼也有参与边市的骡马交易,要是他们通过这个方式掩饰人员及信息的交换,很可能肃金楼整个都有问题!要不要派人试探着去接触一下?”
    虽说昨天确认陈子箫进出肃金楼有问题,但柳琼儿暂时还没有安排人直接进入肃金楼打探消息,而是先从外围搜集肃金楼的一些资料。
    就算是如此,柳琼儿也推断肃金楼很可能是契丹人打入河东路北部最为核心的一个秘密据点,但想要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证实这点,还是要去试探、接触才行。
    徐怀皱着眉头,迟疑说道:“契丹人在西京道没有部署多少兵马,他们必然更是惊弓之鸟,我们要去试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了。”
    “你确定不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柳琼儿到这时候都有些难以置信陈子箫竟然会是契丹人的秘间,迟疑问道。
    “此时揭穿并无意义……”徐怀摇头说道。
    除了预料到契丹人亡国在际,而大越也难逃赤扈人的铁蹄蹂躏,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外,徐怀暂时不想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更重要的还是想从陈子箫身上,从契丹人在岢岚城的暗桩联络及活动轨迹等等方面,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以此琢磨、推演契丹人为抵御大越兵马这一次北征可能会有的部署。
    他们随军北征,能否绕开一些凶险,除了五百囚卒要加强整训,更依赖于前期的功课做得是否足够充分。
    现在最困难的是陈子箫这人极为机敏,其他契丹密间在如此风雨的当口,也必然极为谨慎,而他们能信任的眼线又都是徐氏族人,口音、相貌跟当地人有明显的区别,贸然跑过去试探,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徐怀为此也极为困扰。
    “你有你的考虑,但这事拖到最后总有揭穿的一刻,到时候怕王禀相公会对我们这边有意见啊!”
    苏老常驭马靠过来,有些担忧的说道,
    “我们明知陈子箫是敌间,还任其潜伏在岳海楼、郭仲熊这些关键人物身边,窃取大越对燕作战的方略,甚至到关键时刻,不排除陈子箫有可能行险刺杀伐燕军的关键人物——这件事要是最后叫王禀相公知晓,我们便有一百张巧嘴,也不可能叫王禀相公相信我们这么做,是为大越社稷,为大越亿万臣民着想啊。”
    徐怀回头看向苏老常,心知与其说他担忧王禀最终对这边生隙,不如说他心里有一道槛过不去。
    对将来的预测太虚无缥缈,但身为大越子民,有几人不希望此次伐燕能够顺利夺下燕云十六州,从而使大越北部的军事防线彻底完备起来?
    徐怀自己也不时扪心自问,王禀既然都没有遇匪而亡,意味着既有的历史轨迹不是不可更改,也许联兵伐燕并不会出现他所担忧的局面,又或者说他轻轻的拨动一下金手指,就能扭转这一历史轨迹呢?
    不过,徐怀有一点是能肯定的。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陈子箫并没有机会直接介入到这次伐燕战事中来,他应该还在桐柏山潜伏着。
    这也意味着在既定的历史轨迹,倘若大越这次联兵伐燕注定受挫,那必然是其他因素所致,跟陈子箫无关。
    徐怀他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决定先不去碰陈子箫。
    不过,苏老常他们心有顾忌,实属正常。
    徐武碛也好、苏老常也好,他们这些年来能为知遇、相救之恩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民族气节?
    所以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徐怀还是要给苏老常他们一个解释:
    “契丹人在西京道就这点兵马,还需要将一部分精锐部署在北面的丰州、九原,防范赤扈人的骑兵染指阴山,他们在南面朔州、应州所能部署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而我们在河东路北面,预计会在集结七到八万禁军之后再北进,不考虑厢军、乡兵,单禁军兵马就已经在其两倍以上——两军要是堂堂正正的去打,我想大家都想不明白大越怎么可能会输。所以说,此番战事,我朝用正兵便能赢,即便有奇兵部署会被窥破,也不为其害。而实际上,这么重要的战事,朝廷历来都是由枢密院直接拟定作战方案,如此僵化的决策机制,最终的北伐行军路线、作战部署,甚及对敌将的分化拉拢,只要掌握足够的明面信息,应该都不难揣摩,我们这边能有什么机密好泄露的?真正要担忧的,还是契丹人会以什么诡计应对这一切,这时候留着陈子箫不动,恰恰更有用处。倘若我们找岳海楼揭穿陈子箫的身份,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的话,不去打草惊蛇,我们是不该隐瞒,但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吗?”
    苏老常叹气的摇了摇头,知道他们将陈子箫的身份告诉王禀,王禀必然会摒弃党争,知会岳海楼。
    不过,岳海楼不信任他们,只要大肆搜捕肃金楼验证他们的话,这条他们所掌握的暗线,也就会为之切断。
    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柳琼儿说道,“陈子箫的身份,我们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除了看他行迹有些可疑,也没有什么证据就指定他是敌间——真要去揭穿他,岳海楼、郭仲熊说不定还断定是我们恶意构陷呢!”
    徐怀他们在崎岖山道间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铸锋山庄。
    王禀、卢雄这时候就在铸锋山庄,徐怀下马来,看到他们就等在石牌楼前,好奇的问:“王相公怎么前后脚也到山庄来了?我们刚刚进山兜了一圈。”
    王萱眼睛都哭肿了,却又是一脸的欣喜与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徐怀他们回来,跳着似的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叫道:“我爹爹活着回来了,你们要不回来,我就要跟爷爷先去岢岚城见我爹爹啦!”
    “是吗?”徐怀欣喜的问道。
    赤扈人第一次遣使谈联兵伐燕是六年前的事,王禀当时就对联兵伐燕心存疑惑,他狠下心来推荐当时在直秘馆任事、对诸番部事务相对熟悉的长子王番秘密出使赤扈,以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赤扈人的虚实。
    却不想王番出使便一去不返,之后与赤扈人几次秘密互使,都没有王番的半点音信;所有知悉内情的人,都认为王番在出使途中遇到意外。
    然而之前与赤扈人互使乃是绝密,朝廷对外也只是宣称王番前往明州赴任途中溺水而亡,甚至就连王萱都不知道真相。
    秘密出使、身边仅有三五扈随,却要穿越敌境以及数千里的草原、戈壁、山岭,本身就是九死一生、极其凶险的事情——王萱她娘是知晓秘使之事,也认定丈夫在塞外尸骸无存,三年前就郁郁而终,最后剩王禀、王萱祖孙相依为命。
    却是没想到王番不但没有意外身亡,竟然还在伐燕战事开启前夕来到岚州。
    徐怀很是意外的问道:“王番郎君回来,怎么就直接到岚州来?”
    “番儿两个月前就与赤扈人这一次派遣的秘使先回到汴京,却也写信过来报平安,但信函应是途中出了岔子并没有传到岚州来,”王禀也是刚刚得人报信焦急接王萱一同赶往岚州,脸颊都还有泪痕,这时候难抑激动的说道,“却是等到他这次奉旨到岚州来任事,我才知道他还活在人世——真是天可怜我王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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