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所幸的是,这一次总算天子没有再多说别的,看完之后提笔在章程上批了一句,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老大人们都心知肚明,这绝对不是因为吏部已经做到尽善尽美,而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马马虎虎能够过关,也就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吏部这一关是过了,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越过了年节后,京察的具体实施阶段,不过,那就是朝中的一众大臣们自己该操心的事情了。
    吏部之后,便是户部,例行的哭穷之后,户部又禀奏了一番今冬突然到来的酷寒,京城的雪,今天是第一场,但是其他地方却不是,山东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下了,中间停了三日,然后就又下起来了,河南晚一些,但是从数日之前也开始飘起大雪,一直没停。
    有了年初凤阳八卫的教训,户部这次提前做了准备,现在就已经开始请奏,要准备赈灾的物资了。
    这一举动,倒是在朝中引起了诸多的非议,不少人都觉得,户部有些小题大做,山东也就算了,但是其他的地方,按理来说,还远远没有到形成雪灾的程度,这种时候就开始准备赈灾,未免太早了些。
    当然,他们之所以反对,更重要的原因是,户部一旦真的开始准备赈灾,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年节下的各项赏赐年礼,肯定是不发了,其次就是各个衙门的预算,又要面临克扣的局面。
    除此之外,户部前两日隐隐约约传出了消息,说是打算过了年以后,重新推行胡椒苏木折俸的办法,这次要更狠一些,直接是折俸五成,虽然说,这次早朝还没有提出来,但是,老大人们岂会答应这种办法,因此,户部刚一上奏,就有不少御史站出来,参劾户部。
    不过,面对这种状况,天子却只是皱了皱眉,旋即便看向了户部尚书沈翼,道。
    “户部所奏,言之有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宁可小题大做,也不可等到真正灾情到来措手不及。”
    “朕之前下令,命各州府提前购置薪炭,如今状况如何?”
    这次雪灾,早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
    而且,朱祁钰很清楚,这次雪灾的规模,远胜于以往,范围波及到河南,山东,直隶,浙江等好几个地方,接连数月,不少州府大雪积数尺之厚,人马不通,百姓牲畜冻死者,至少数以万计。
    可以说,这是他登基以来,即将经历的一次最大的灾情,所以,他早就吩咐户部提前做了准备,甚至于可以说,商船,皇庄等等一系列的手段,也都是为了这次雪灾做的准备。
    至于前头的那些灾情,和这次比起来,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闻听此言,沈翼拱
    手道。
    “陛下放心,自六月起,户部已经移文各处州府,开始储备薪炭,如今按照各府回报的信息来看,山东,河南,浙江等处州府,储备薪炭足可以支撑百姓过冬之用,具体的数字,各处巡查御史已反复核证,有徇私舞弊者,俱已被革职问罪。”
    “除此之外,今年各处收缴的秋粮,按照陛下旨意,各州府至少留存一半以上,以备灾情,此前受灾严重之地及曾有过雪灾的地区,秋粮留存六到七成以上,剩余部分,如今已陆续开始起运入京。”
    “九月起,户部另行移文各州府,命其提前征调徭役,在十一月前,将官道重新修缮,山东各处开始下雪之后,户部立刻移文,命各州府调动徭役时刻清扫积雪,两日一报,务必保证官道畅通,目前来看,各州府报信使者均按时到达,地方民情平稳,暂无大型灾情出现。”
    赈灾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拿这次雪灾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保证百姓有足够过冬的薪炭和粮食,只要这两者能够给足,那么,挨过灾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沈翼言及至此,一旁的科道当中,忽然有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户科都给事中林聪,具本弹劾矿税太监刘安,董坤,管山等十二人,假借陛下旨意,肆意欺凌百姓,肆意将百姓家中牲畜强行征调到皇庄当中,致使多人家破人亡,求告无门,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当口,林聪会突然冒了出来,将矛头指向了皇庄。
    内侍将奏疏呈递上来,林聪也继续开口,将奏疏的内容当着所有人的面,详细的说了一遍。
    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看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份奏疏上面所说的,应该说都是实情,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矿税太监的确有侵扰百姓,强买强卖的行为。
    可这个举动,事实上,却是得到了朱祁钰默许的。
    至于原因,当然还是因为雪灾,按照朱祁钰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场雪灾连绵数月,虽然不是连续下雪,但是,每次都是数日不停,整个冬季无比寒冷。
    这种情况之下,就连普通百姓过冬都难,更何况是家畜,最后基本只能落得被冻死,然后贱卖出去的结果。
    所以趁着现在,皇庄开始大肆收购这些家畜,不仅仅是耕牛,还包括其他的家畜,都收购进来,有些供给到王府,有些养在皇庄中,至少,以皇庄的实力,能够让这些家畜大部分都平安过冬。
    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林聪这么做,其实是有些违背朱祁钰的本意的,但是,眼前的这份奏疏,看着看着,朱祁钰的眉头就不由拧的越来越紧……
    第1168章 张弛之道
    独立的监察机构是必要的,这一点,朱祁钰一直很清楚。
    原因就在于,人是复杂的,忠心的人也有私心,能力再强的人也会犯错,为了保证政务的长期平稳,监察是不可缺少的。
    便如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这份奏疏,林聪所奏的这些内容,有一部分,是朱祁钰知道的,也有一部分,是他不知道的。
    加快皇庄的建设,在雪灾到来之前,收购家畜减少百姓的损失,这是他默许的不错。
    但是,权力的下放需要慎之又慎,他之所以没有下明旨,甚至连口谕都没有,只是通过几个大宦官暗示了一下,原因就在于,一旦权力真的下放,必然会产生滥用的问题。
    从林聪的这份奏疏当中,已经可以得见端倪,矿税太监们的确在推进皇庄的进度,也确实在大笔收购家畜,耕牛,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却出现了很多不应该出现的手段。
    强买强卖都只能算是小事,甚至还有不给钱强抢的,聪明些的,还会雇佣当地的泼皮无赖打砸以逼迫百姓就范……这种种手段,明显是已经违背了朱祁钰的本意。
    这些事情,应该说并不在意料之外,宦官这个群体,其中有品性良正的不错,但一百个里头能有一个,已经算是多的了,更多的则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朱祁钰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所以在开设皇庄的时候,他也预料到了会有这种结果,可让他生气的是,这样的事情出了,却是首先由科道官员上禀的,而他却没有事先得到任何的消息。
    要知道,如今派出去的这些矿税太监,多多少少,都是托了如今宫里这几位大宦官的关系上位的,所以,他们在外面干了什么样的事情,宫里的这几人,就算不知道的非常清楚,可至少也得是有些察觉的。
    但是,他们没有禀告上来,这才是关键!
    看着底下略显不安的群臣,以及面色沉重的林聪,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道。
    “林卿,此事可有实据?”
    说到底,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何况,虽然心里生气,但是冷静下来,朱祁钰倒也能够理解几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宦官们来说,办好差事才是最紧要的,至于手段,他们本来就是各种手段用的习惯了,对于其中大多数人来说,尽管朱祁钰已经多次申斥过,但是利益诱人,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冒些风险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何况,宦官们身在宫中,日夜侍奉在侧,对于一般的皇帝而言,天然就会对他们相信几分,再加上事情办的漂亮,就算是像现在一样,被人告了上去,他们也能先扯出许多理由来反驳。
    要知道,大臣们喜欢说宦官蛊惑君上,宦官们又何尝不会以同样的手段反制,最简单的,就是说这些大臣是瞧不起宦官,所以鸡蛋里头挑骨头,捏造罪行来诬陷宦官,邀名买直。
    实在是推脱不过,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到底也能逃脱一番罪责,所以实际上,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在于君主本身如何对待宦官的问题。
    至于朱祁钰手下亲近的这几个人,为什么没有禀报上来,也并非不可理解,和派出去的那些宦官一样,他们首先想的,其实也是把差事办好,然后在皇帝面前挣个面子,而且不出意外的是,这些派出去的人,也肯定会时常给他们一些好处,所以这种事情,朱祁钰没有主动问起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自己说出来给自己招惹麻烦。
    就这个角度而言,王竑这个吉祥物,还是有作用的,至少有他在,近些日子以来,科道言官们也没有之前那么不敢言事了。
    其实,所谓政治,也就是在这不断拉扯当中,逐渐趋向平衡的过程,对于朱祁钰来说,打压科道是必要的,扶持科道也是必要的。
    打压是因为这帮人没事就喜欢把目光盯在皇家的身上,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成就自己所谓的‘清名’,这种习气惯到最后,就会出现崇祯这样的倒霉孩子,动不动就被底下的大臣用什么天下,国家给绑架,自己苦兮兮的衣服破了都补补再穿,底下的大臣却日日欢歌宴饮,问就是君上当做天下表率。
    所以,这种坏习惯,必须要打掉,坚决不能纵容,说白了,就是得好好收拾一顿,可事实上,矫枉必然过正,此前的科道改革,的确抑制了这种不良的风气,但是,也导致了科道唯唯诺诺不敢言事,一个不敢言事的科道,对朝廷来说,也就没有用处了。
    因此,再度扶持,也是必要的,如今看来,王竑的出现,以及他这一段时间来查察刘益一案的举动,背后所彰显出的皇帝的支持,的确恢复了部分科道的信心。
    林聪的举动,或可当成是如今科道一次试探性的尝试,既是如此的话……
    大殿当中安静下来,朱祁钰的话音落下,并未带着什么情绪,但是话语当中的意思,却隐隐有不信的意思,这让底下的一众大臣,看着林聪的目光当中,不由带上了一丝担忧之意。
    众所周知,天子对于皇庄一事,十分看重,就连此前的于谦,在此事上头,也碰了一颗硬钉子,如今林聪不过是一个都给事中而已,却敢一次性参劾这么多的矿税太监,他的下场,又会是如何呢?
    在众人的瞩目下,林聪并未退缩,而是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有自通政司抄录下来,各州府呈递上来的弹劾奏疏,也有地方巡查御史带回京师的,受欺压百姓的诉状,三日之前,有一对来自大兴县的老夫妇,当街拦下臣的轿子,声称家中田地牲畜被矿税太监所侵,求告无门,如今已经被臣安置在驿馆当中,诉状在此,请陛下御览。”
    随即,林聪又拿出一份诉状,递了上去。
    不过这一次,朱祁钰却并没有着急打开看,而是目光落在林聪的身上,若有所思。
    这又是奏疏,又是诉状的,看来,这林聪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妥妥的有备而来啊!
    略一思忖,朱祁钰展开诉状看了一遍,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里头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矿税太监强抢民田,牲畜,不仅强买强卖,而且,到最后就打了个条子,其他的什么也没给。
    临近冬季,这对老夫妇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被征调了徭役,随军出征,他们二人年老体弱,没了收入来源,难以维持生计,前去讨要所欠的银钱,反而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告到县衙,也没人敢管,于是不得不进京告官。
    事情很简单,也并不算特别大,但是,既然拿到了朝堂上来,就必然是要有个态度的。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钰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道。
    “既是如此,林卿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呢?”
    这话越听越不是味道,不少大臣心中都暗暗一惊,觉得天子这次,恐怕是生气了。
    不过,林聪既然是有备而来,那么,他自然不会就此放弃,哪怕察觉到了皇帝那若有若无的不情愿态度,他还是毅然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轻忽,应当立刻将涉事太监缉拿,交付有司审理,各地受弹劾者,应即刻命当地知府详查,据实回报,若真有欺压百姓之事发生,理应依律严惩。”
    话音落下,上首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于是,底下顿时又陷入了安静当中。
    见此状况,林聪斜眼看着旁边的几个科道官员,但是,眼瞧着现在这样的场景,那几个人却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不敢出列。
    片刻之后,林聪心中一叹,打算继续开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落了下来,道。
    “仅凭一纸诉状和些许弹劾,怕是不能认定,他们所言都是事实吧?”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暗道,果然,皇庄的这件事情上,天子还是要护短。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林聪却并不畏惧,跪倒在地,道。
    “陛下,仅凭诉状确实不能认定,但是,矿税太监在四处作恶,已然是罄竹难书之事,若仅仅是一桩事情,或可视为有其他内情,可诸多事情加在一起,若不彻查,岂能安朝局民心?”
    “臣所奏之事,虽然暂无铁证,但是,臣曾亲自到大兴县走访过,此案绝非虚言,臣愿以身上这身官服担保,恳请陛下诏命有司,彻查此案!”
    说着话,林聪竟真的摘下自己的官帽,俯首叩拜。
    见他这般决绝,底下的一众大臣也纷纷有些骚动起来,不过,他的这番样子,倒是叫朱祁钰皱了皱眉,心中原本已经打定的主意,也顿时发生了变化。
    这桩案子,查肯定是要查的,但是,林聪的这种习气,不能惯着,动不动就用辞官来要挟,朝廷成什么了?
    这个口子要是开了,他此前对科道的震慑,岂非前功尽弃?
    沉着脸色,朱祁钰淡淡的道。
    “朕不要你的官袍,至于这桩案子,朕回头自会派人
    查问,林卿先下去吧……”
    这话的敷衍之意十分浓厚,摆明了是在息事宁人。
    “陛下!”
    林聪抬头,面色有些绝望,忍不住开口叫道。
    但是,他这么一叫,却更让天子的脸色沉了下来,沉重的气势压下,伴着冷漠的声音落在殿上。
    “林聪,你要抗旨吗?”
    天子之威,非常人可以抵挡,即便是林聪这样在朝堂混迹了许久的人,也依旧如此。
    这话一出,林聪的额头上顿时开始冒出一丝丝的冷汗,凝滞的气氛当中,林聪终于是缓缓叩首,口气略带几分悲愤,道。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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