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未等她有所反应,胳膊就被人捉住了。
    身后那人拉住她,斜行两步,就走到了一隐蔽长廊。
    奚昭抬眸,对上太崖的视线。
    那双眼审视着她,仿在确认她是真是假。
    良久,那眼里才渐浮出习惯性的笑意。
    他道:“这般避我,当我是什么妖魔邪祟不成?”
    奚昭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若非邪祟,怎会耍花招骗得小寨主带你上山?”
    他俩语气熟稔,仿佛先前在月府假死脱身的事从未发生,两人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见面。
    但她知晓不是——
    那箍着她腕子的手握得很紧,仿要嵌进她的骨头一般。
    他压下的视线也如不透风的墙,牢牢锁着她。眼中笑半真半假,甚而有些勉强。
    太崖将大起大伏的心绪尽藏在那笑面底下。
    声音有些抖,偏还说些轻松话:“那人见我受伤,施以援手,落入奚姑娘嘴中,却成我骗他了?”
    受伤?
    刚在屋里,她的确听到过此类话。
    奚昭视线一垂,落在他腿上。
    是在小腿。
    还见着些血红。
    瞥见那些刺目的血后,她半句安慰话也没说,忽抬腿踢了下。
    没收劲。
    且正对着血最多的地方——概是伤口。
    太崖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些。
    他看起来受了疼,却不知疼般低笑出声:“看来真是讨不着半点儿怜惜。也是,那日奚姑娘便死得干脆,将人心当柴木一般劈着,何况今日这小伤。”
    听他陡然提起那日的事,奚昭面上不显情绪,语气也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装伤。”
    说着,她意欲抽出手。
    但太崖紧紧握着她,根本没法挣动。
    他感受着那经由掌心传来的切实体温,问:“奚姑娘可知我那日去了何处?”
    奚昭不语。
    其实清楚得很。
    之前薛知蕴托她两位兄长带过话,说是太崖找去了鬼域。
    太崖轻声道:“那日入了鬼域,只想拆了那阴阳殿,再去部洲。每日从那处过的亡魂多到数不清,成千上百。若慢上些许,亡魂便有可能上了往生桥。想要及时找着人,只能断了部洲去往生桥的路。”
    奚昭眼皮一跳,这时才发觉他眼中笑意已敛。
    “去鬼域的路上,一直惦记着此事——该从何处下手,引回魂魄后又要如何返生,才能做得百无一失,而又不叫人察觉。
    “但等真踏上那死地,心中却仅剩了一事。反反复复地想,直至今时今日,仍未想明白。”
    太崖松开手,侧身望向不远处的枯枝。如那稍颤的寒枝般,他声音也轻。
    “此回是我做错何事,又或是像先前那般,慢了哪一步,才叫你甘愿受那等折磨,也不肯在此前与我透露一句——昭昭……缘何不肯信我?”
    第160章
    因他侧着身, 奚昭看不见他的脸,更不知晓他神情如何。
    但任谁都听得出藏在那不稳语气底下的异常。
    ……
    要是她现在说当时是没来得及解释,好像也不太可信。
    她不说话, 太崖也再未出声。
    沉默间, 他无端想起父亲。
    幼时父亲就教过他, 别做最聪慧的人。
    由是在学宫时, 月楚临成了那拔萃者。师尊夸赞, 同门簇拥。
    他只需在一旁看,在身后听。不声不响间也能将学宫摸得透彻。
    父亲又教他行事不能太过愚笨, 万不能以真心托人。
    由是思绪皆藏在心底, 圆滑行事。
    父亲自不会骗他。
    离开学宫前的数百年光景里, 他如顺水扁舟, 从没经过何处风浪的拍打。
    反是那月楚临, 早早便陷在卓尔不群的苦痛里。
    庸庸同门, 当日也七七八八死在了魔物入侵中。
    父亲似没骗他。
    和向来独行的太阴境、唯与仙门交好的赤乌境皆有不同, 执明妖族与其他三境的关系似乎都算得融洽, 又与魔物私有往来,走了正邪两道。
    恰如父亲所说,磨盘两圆。
    但这游刃有余的手段, 最终倾没在魔潮中。
    当日魔物冲破魔域界门,血洗执明山庄时, 他离开天显学宫才不过数年。
    听闻执明逢乱,他即刻从天显赶回, 但所见仅剩一片汹涌魔火。
    魔火灼烧, 那时他才窥见这水下礁石, 才知晓绝无时时风平浪静的道理。
    而现下又逢一遭。
    在月府所见如另一把炽火,烧得他痛不欲生。
    与她赌过的那三回, 未成定局前从无言输之意。
    如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截枯枝,却是字字认败。
    “你自可不信,亦可随意蹂贬我。”
    他稍别过头,这回就连最后一点侧脸也瞧不见了,声音也低到几不可闻。
    “左右是我动心在先。”
    他要和平时一样插科打诨,或说些不正经的怪话,奚昭还能怼他两句。
    但现下他露出副败相,听声音似还要哭,她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犹豫两阵,她索性实话实说:“那天在月府本是要说的,不过没机会,月楚临就在旁边——况且我还捏你手了,但你没察觉。”
    太崖微怔,随后侧过身看她。
    也是这时,奚昭才看见他脸不见笑,眼中头回透出一筹莫展的忡忡之意。
    “抱歉。”虽这样说,可那眉眼反有舒缓。
    怎么还道起歉了?
    想归想,奚昭还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又扫了眼他的腿。
    还在往外渗血,刚听他和元阙洲聊起这事,似乎还中了毒。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那伤不用处理么?”
    太崖却道:“不过叫石头打着了,早已处理过。”
    “石头?”
    “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块,恰好打在腿上。应是这山中恶妖所为。”
    本来没多大伤,但那时他恰好迷了路——伏辰寨分为三处寨子,哪怕探到了妖息,他也抉择不下该往何处找,便索性停下暂作歇息。
    就是那会儿,他撞见了元阙洲。
    在这满是恶妖的林子里,那人的存在实在突兀。背个药篓四处采药不说,身子也不大好,走一阵就要歇一阵。
    眼看着那人四处采药,还不忘给一只落单的小兽疗伤,他便佯作重伤。引来那人帮他指路的同时,也好打探伏辰寨的情况。
    奚昭:“……”
    她应该知道是谁做的了。
    这段时间石绪一直在山里修炼来着,一块石头能砸断好几棵树,也亏他受得住。
    奚昭坐在身后长廊边沿的长椅上。
    她又踢了下他的伤,不过这回没放下,而是就这么碾着、压着。
    “道君,你那师父经常改换容貌吗?”
    她恰好压在伤上,碾出尖锐疼痛,一阵阵地往上窜。
    太崖呼吸微滞。
    他躬身捏住那足踝,往前稍推。
    奚昭便一腿曲起,踩在了长椅边沿。
    但他并未松开手,而是就势离近,另一手压在了椅上,近乎半圈住她。
    “师尊少以真面目示人,在学宫也时常改换容貌——为何问起此事?”
    他记得以前在学宫,师尊三天两头就要易容。偶尔是佝偻腰身的老者,偶尔是素袍书生,时而还扮作顽童。
    头回有同门在外除魔时,他化作了行将就木的老者,颤巍巍寻求同门帮忙。结果那同门刚要帮他,就被从天而降的三道结界锁在原地,足受了五天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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