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苑南门外的大道另侧,有个很小的木器肆,只经营准匠师的小件制器。今日一早来了俩少年,不买物,反而挑剔每件器物的不足。商人气个半死,但见外头停着好些牵马的部曲,晓得俩少年是世族子弟,只得忍气吞声。
    更气的是,两个少年不走了,就坐在屋前台阶处,一直闲聊对面的林木苑。有恶客挡道,一般百姓哪敢进肆。
    这俩少年,一个是司马冲,另个姓谢,叫谢奕。
    司马冲自那场“粪战”后,脸上落下七个小疤瘌,不细看其实无妨,但这是耻辱啊,本该烙在桓真脸上的!一想起来就恨的他五官扭曲、疤瘌移位:“我选了十个智囊,全安排在林木苑急训营里,多不多?哼,我就不信对付不了王葛。”
    谢奕:“别太过分啊,毕竟是我二弟的同门。”
    “我脸上七个疤瘌,给她留三个。过分吗?”
    “哈!”谢奕拍腿大乐:“正好十全……咳咳!”
    司马冲不满的瞪到对方不笑,重新望着对面:“我就告了几天假,下午就得返程。不知得没得手?能不能传信出来。”
    谢奕:“这叫什么事?早知你邀我,是找人小女娘的茬,我才不来!”
    “你是地头蛇,我不找你找谁?还是不是我友了?”
    “还真不是。我之友,脸上无七星。”
    “我是替桓竖子挡的灾!”司马冲刚暴怒就捂嘴。
    林木苑出来四个人,后面两人身着吏衣,是贼曹;前头被推搡着行走的,一个二十余岁,一个十五左右。
    司马冲右手挡脸,小声道:“要糟要糟,只剩八个智囊了。”
    谢奕拍腿,险些笑出泪。
    王葛找到了赵匠吏。不过她没有孟娘子的好运气,不是光把任务竹片交出去就行,还得完成赵匠吏发布的任务:草编小鱼,数目自定,盛在指定的任务陶盆里,端出林木苑南门售卖;售之价,不得少于一百钱;任务是否完成,自有匠吏记录,不必重返草编乙区;无论售多少钱,都由她自留。
    运气任务……果然得碰运气!五个钱就能买一升新粮,谁会费一百个钱买一盆草编的小鱼?
    所以编织鱼得有讲究,得有寓意。
    陶盆浅口,比她以前用的洗衣盆略小。
    王葛先排除编大鱼,越大越讲究技艺,耗的时间漫长,她得腾出大部分时间售“鱼”。
    编小鱼,也盛不开太多。她脑中勾画鱼的大小、位置摆放,最少编十余个,最多二十余个,太少不好看,再多就太挤。
    十几……能往这个数量上附加什么好寓意?
    二十几……能附加什么寓意?
    有了,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正式的文字记载,出自《淮南子天文训》。在她前世时,二十四节气是2006年作为民俗项目,列入的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6年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可气的是,“剽窃国”还想把二十四节气也剽成他们的发明哩,也不想想,就那巴掌大的地方,用得上二十四节气吗?
    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宣传,王南行生活的城市济南就做的极好,步行街的墙壁、或公交车上,都有配着彩图的宣传。她每次路过,都会驻足观看。
    所以,先用麦秸编一条小鱼,它叫立春。
    再用稻草编一条小鱼,它叫雨水。
    蒲草小鱼,它叫惊蛰。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把二十四条草编鱼,六条为一列,搁在陶盆里。再将编它们时用的材料混合,编成四条拧曲的草辫,既隔开“鱼群”,又寓意四季如流水,劝人珍惜光阴。
    陶盆挺沉,路途不短,王葛端一会儿、歇一会儿,到南门时,已经过了晌午。
    司马冲运气和王葛一样不好,他刚刚离开。离开前,他又一次嘱咐,让谢奕一定想办法把被抓的俩“智囊”救出来。
    谢奕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摇头道:“就知道邀我来没好事。哪那么好救?唉!”
    第163章 159 三百个钱
    别看谢氏在南山建着偌大庄园,但山阴县的谢宅,还及不上南山小学精舍占地广。
    谢奕天生神力,托着大陶盆行走,跟托片瓦没啥两样。“阿父,儿买来了好物送……赤霄?”
    狗鹤啥时候来的?不是在南山吗?
    赤霄也讨厌谢奕,小豆眼都不愿直视他。
    谢幼儒斥责:“莽莽撞撞,别吓着它。”
    “是。”谢奕把陶盆轻轻放下。赤霄偷窥陶盆,谢奕一挡。
    谢幼儒书案上摆着的牒牍,是右贼曹史送来的,牒中所述的是桩构陷案,上午犯的案,晌午就查清了。既涉及宗室子弟司马冲,又关系到班输童子王葛。唉,这个司马冲,自己都败给了王葛,还敢遣如此蠢的“智囊”行事。
    司马冲唯一聪明的地方,就是遣的十个蠢材,全部为两两相识。只抓着二人,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另外八人找出来呢?尽量不要惊动急训营众考生。
    谢幼儒看着长子,问道:“你上午去见谁了?”
    “阿冲。他来山阴县送牒牍。”谢奕心中警惕,满脸笑的去摸赤霄,被狗鹤连叼两下手背。
    “你不要烦它!”谢幼儒心疼的过来,抚摸赤霄麻麻粒粒的颅顶。“哪来的草编鱼?”
    谢奕立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草编鱼。一盆二十四条,寓意二十四节气;顺流而行,寓意风调雨顺;一个挤一个,寓意年年有余(鱼)。”
    赤霄能听懂“鱼”字,小脑袋纠结的歪来侧去,又喜欢被主人摸颅顶,又想叼鱼。谢幼儒知它心意,拿起一个逗它。
    谢奕:“哎?立春没了!”
    “混账话,竖子找打!”
    “冤枉!儿是说这条鱼叫立春。”谢奕被揍的满室躲,喜的赤霄跳跃、呱唧双翅。躲不过,他干脆背冲着阿父,叫道:“阿父又想让儿做啥直说,何必让儿白挨顿揍?”
    “嗯,那我直说。”
    谢奕头发都被揍散了,一甩头,嬉笑道:“是不是阿冲犯的事报到阿父这了?”
    “哼。”谢幼儒心喜儿郎都如此聪慧,脸再也绷不住,也笑出来,说道:“给你个贼曹身份,进林木苑急训营,八天内,把另外八个蠢货揪出来。阿冲这竖子惯会惹事,逮住两个好放人,逮十个,我也帮不了!”
    “是是是,我代阿冲谢阿父。”
    父子二人一转头,发现一盆草编鱼只剩下一半了,赤霄把它们叼的到处都是。“买这些费了多少钱?”
    “那准匠师让我自己说个价,我觉得寓意好,就给了三百个钱。”
    “嗯,宁多给,不要落下欺负百姓的坏名声。”
    “是。”
    “准匠师?此鱼你从哪买的?”
    “林木苑南门。”
    “那准匠师是何模样?”
    “是个小女娘,年纪挺小,看不出模样,我说的是实话!”谢奕一见阿父发怒,赶紧辩白:“她脸上可脏了,就俩眼珠子瞧着干净。我知阿父怀疑啥,肯定不是王葛!卖草编鱼这小女娘话可多了,儿在她跟前都插不上嘴,喷儿那一脸唾沫。”
    谢幼儒“哦”一声,放心了。虎子以前夸过王葛,夸她话少,秀丽,恬静。大郎进急训营,和王葛逢面虽也没什么,但不逢面最好。
    父子俩不知道,虎子夸王葛时,那是南山馆墅能随时沐浴。林木苑内简陋到极致,饮水都得等庖厨的饭时,像王葛这种心思全用在提升匠技上的考生,根本不洗脸。
    再说王葛,怎么都没想到一盆二十四节气鱼,能售三百个钱。南门的巡吏核对她过所竹牌,记录任务完成时间、钱数后,主动告知:“若想提前把钱送回家,可找负责居舍的女吏。”
    王葛揖礼感谢,找到孟女吏,把钱暂存(凑足一贯钱才能邮踱衣县)。等她回到庭院,人还没进屋,先闻哭声。
    有四个娘子的日常任务没完成,其中一个最惨,到现在都没寻到运气任务,已经放弃了。
    孟娘子示意王葛坐旁边,小声道:“别劝。没法劝。”
    “嗯。”
    林小娘子悄声抱怨:“刚才我不忍,多嘴去劝解,被那个娘子……”她微抬食指,指的是对角最靠里的匠娘:“结果她说……你做完任务了当然敢讲大道理。气不气人,谁敢保证每次都能完成任务?她不找自身原因,都赖旁人吗?”
    王葛没附和她,端上筲箕,示意自己去制作区练习分竹丝。
    她坐下,趁着夕阳的光亮先磨刀锋,每打磨几下,对光观察。要想分出最细的丝,刀锋至薄是首要的关键。
    正对着光时,林小娘子出来了。王葛视线里,刀锋将林小娘子分成上下两截。对方坐到离她最远的制作区,材料是一个个木块,使用的工具是锉刀。
    孟娘子和另个姓徐的匠娘也出来了,都想趁着黄昏的亮光,再练习哪怕半个时辰。
    贾舍村。
    今日的黄昏跟往常不同,随夕阳沉入野山,鳏翁离世。
    老人家皱成一道道黑褶的手,弥留之际一直发紧,不放心的攥着王竹的手,想趁着清醒了,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可是来不及了。
    王竹痛哭,慌忙把鳏翁的手反捧住:“翁……”
    翁,我知道你要说啥,我知道!我改好了,你再多瞧我几年行吗?
    “翁……”王竹伤心的上气不接下气,翁的手不如刚才热了。他很害怕,翁的手慢慢变凉,跟去年冬时不一样,现在变凉,肯定再也暖和不回来了。他不愿意!他害怕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凉。
    那样就代表翁真的死了!
    啊!王竹难过的无法发泄,头使劲磕在床板上。
    “我改好了,我改好了、我改好了!翁……我早该、早该改好、呜……我早该改好……”
    王三郎正气冲冲往水井那边走,实在忍不下去了!逆子每日从田坡回来,都先去给外人烹晚食,心里可还有他这阿父?
    鳏翁老匹夫,活该孤着,背后不知咋教唆阿竹哩,教的逆子不孝、胡涂、越来越蠢!
    俩村邻先王三郎来到井边打水,听到动静不对,进来屋,赶紧把快昏过去、满脸血的王竹拉开。一探鳏翁气息,也都悲伤。
    王三郎来了,路上蓄的愤怒,真到鳏翁屋前立刻怂掉:“阿竹?回家吃……阿竹?阿竹你咋了,哎呀!我儿这是咋了?”
    村邻把王竹交给王三:“鳏翁死了,阿竹这孩子善,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磕的。你快背他回家,明日赶紧带他去乡里瞧伤。”
    王三郎连声应着,背好王竹往回赶。
    王竹并未昏迷,恳求道:“阿父,把我的三百个钱,给我吧。”
    王三郎一下停住,拧着头不悦:“啥三百个钱?”
    “葛从姊挣的四贯五百个钱,当时不是分给咱三房一贯吗?不是有我三百个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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