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见周围的文士们也纷纷取酒豪饮,也就不拒绝了。
    这酒味道极好,只是越喝,嗓子就越干,越渴就越想喝,越喝越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他一连喝了三杯,太阳穴微微发热,他揉了揉,恍然间似乎觉得一道清冷的目光正静静掠过来。
    谢映之搁下茶杯,淡淡道,“一杯酒一首诗,这位公子是要作诗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他注意到谢映之桌案上的酒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他再看向云渊,云渊只是取酒浅浅地啜着,半天都不见浅下去,似乎这杯酒他可以品上一整天。
    萧暥心中微一空,随即觉得隐隐一股热流在腹中熨烫着,身上涌起莫名的潮热,鼻尖额角渐渐渗出细汗,这酒这么上头?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问童子道:“请问西阁在何处?”
    梅林后是一片小路错综的山林,萧暥装作去如厕,悄悄走上一条岔路,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了,落脚似乎腾云驾雾般飘飘然,好像踩在棉花上。
    沿着溪流走了片刻,就到了一座石桥下。
    正是隆冬季节,溪水很浅。
    他是吐血吐惯了的,一根手指探进喉咙里毫不费劲地一抠,隐忍着低低唔了声,就把余下的酒液就全吐了出来。
    片刻后,他靠着桥墩,脸色苍白地喘了会儿气,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正打算从溪中鞠起一捧凉水喝了醒醒神。
    就听到桥边一道清冷的声音道,“萧公子倒是有趣,既喝了,又吐了,怕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吧?”
    萧暥瞥见水中映着一人的倒影,一身青衫烟雨色,岩岩如孤松之独立,风神秀逸,气质高旷。
    谢映之!
    仿佛看到此人,就像一阵四月的清风拂面,整个人都冷静清爽了。
    萧暥不解问:“这酒有讲究?”
    谢映之袍袖翩翩走下桥来,淡道:“ 这酒叫做倾城醉,酒中加了特殊的药物紫玉散,服之,能让人神明开朗,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甚至有助兴催情之效。”
    萧暥:……
    这怎么听着和魏晋时期士大夫好食的五石散那么像啊。
    五石散传说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所配。制作工艺复杂,虽然价格昂贵,但文人士子竞相追捧。
    此物药性燥而烈,服用后人便会浑身发热,必须舒衣缓带,外出行走来进行“行散”,以此来散发药力。服药后飘飘欲仙,但一个不慎就会发狂失智,还有致幻致瘾的效果。
    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记得刚才在座众人中,也就谢映之没有饮酒,而云渊则是缓饮,且半天都没见他杯子浅下去一点。其他的文人们喝得只有比他还多,好像谁酒喝得多,就写得出诗?
    这群人其实是跟魏晋士人热衷服用五石散是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嗑药啊!
    他才喝了三杯,还吐出了一半,就已经头晕目眩,身上虚热了,那他们喝那么多,就不怕服药太多,致幻癫狂或者热得当众果奔?
    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走到他面前,道:“借公子手一看。”
    萧暥立即明白过来,撩起衣袖,给他把脉。
    谢映之面沉似水,伸出两根冰玉般的手指轻轻一搭,片刻后,淡淡道,“倾城醉中一般只取少许紫玉散兑入,所以那些士子就是喝上十数杯,也不会有碍神智,但萧公子酒中这紫玉散的剂量是别人的几倍。”
    萧暥顿时暗暗一惊,有人给他下药?
    而且这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所有人都服用了,只是他的剂量多一点?就是最后真有什么不妥,他事后想起来,怕是也只会以为自己身体本身虚弱,所以才会药发?
    他扶着桥墩,身子虚晃了一下勉强站起。他感觉……不大好。
    谢映之好整以暇道,“公子不用太担心,这药性也是慢慢上来的,这一两个时辰之内,公子的神智不会受太大影响。而且紫玉散也并非只有坏处,服用后能肌肤细腻,养颜生姿,保持青春年少之容貌。且紫玉散价格极为昂贵,所以倾城醉中通常只入少许,已经让士子们趋之若鹜,而萧公子这酒中竟然兑入数倍之剂量,看来公子必是贵人。”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照他的逻辑,这被人下了药,还是受优待了?
    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心态真是太好了罢?
    他似乎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在此人看来,好像还觉得颇为……有趣?
    第54章 不羁
    萧暥现在的感觉着实不大好,他刚刚自己催吐了酒液,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背靠着桥墩勉强站立,加上他身体本来就虚,那酒液又一半已经被吸收了,此刻他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他略微低着头,乌黑的发丝散落了几缕下来,映得雪白的脸容分外清姣,眼尾含一缕氤氲胭色,如暮春之花蕊照映着水色烟光,旖旎绮媚,见之神迷。
    谢映之都不由轻叹了声,有点哀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两次见到他,他都改了容,他这张脸有那么不能让人得看吗?
    谢映之很好奇。
    ……这人着实有趣。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给他,“此涤尘丹能缓解紫玉散的药力。”
    那瓷瓶精致小巧,触之如冰玉,还带着他衣袖上清淡幽濡的香气,霎是怡人心魄。
    萧暥道了声谢,拨开瓶塞,服下了涤尘丹,那药微苦,苦中带甜,片刻后,身上的燥热敢有所消退,手脚也有些力气,视物也清明多了。
    萧暥将小瓷瓶还给谢映之,忽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树丛似乎簌簌动了动。
    谁在那里!
    谢映之头也不回,淡声道:“出来吧,杨公子。”
    什么?哪个……杨公子?
    萧暥一诧。
    这人背后长眼睛吗?眼神那么厉害?
    只见杨启扭扭捏捏地从一从蒿草后钻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枯叶草茎。
    杨启见到谢映之,神色更是尴尬,“谢先生,我、我就是口渴,来溪边喝点水。”
    谢映之不戳穿他,也不跟他多言,语出惊人道,“妆盒带了吗?”
    萧暥脑子里断线了一下。他说什么?妆盒?
    一个大男人,带妆盒?
    没料到那杨启立即殷勤道,“带,带了。”
    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藏蓝色的小锦盒子,双手奉上,又改口道,“真是惭愧,被先生看出来了,先生慧眼如炬,我……我其实就是来溪水边补个粉,补个粉。”
    什么?补粉?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
    他随即就想起了自己来此之前,容绪也是给他敷粉描眉。
    他当做这是为了修容,以免万一遇到个见过他模样又跟他不对付的,当场认出他来。
    原来这还是一种士林风尚?
    再仔细看那个杨启。虽然五官算不上俊美,但是这眉深如墨,皮肤白皙光滑,唇如朱丹。
    这一打量之下,萧暥的三观受到了一轮冲击。
    靠!这人是化了妆的!
    接着他又仔细回想起刚才那些士子们,他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敢情这些男子大都化了妆?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化妆主要是为了修容,可那些人化妆……难道是和姑娘们化妆一样的目的?变白变美?
    虽然萧暥知道古时候,男子涂脂抹粉,对镜贴花黄也是有的,比如魏晋时期的男子流行薰衣剃面,敷粉施朱,蔚然成风,甚至还‘好服妇人之服’。
    但是知道是一码事,亲眼见识到,对三观的冲击力还是不可估量的!
    一念及此,萧暥立即回头去看谢映之。
    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他的眸色清浅若琉璃冰玉,皮肤凝润如皎洁的陶瓷,那么近的距离,皮肤细致竟得连毛孔都瞧不见。
    这个肯定没化过妆。纯天然的!
    萧暥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正常人,可他还来不及平复一下刚才备受冲击的心神。
    就听谢映之道:“这妆粉我借来一用,待会儿还你。”
    萧暥:……!
    谢先生?谢大名士?
    杨启闻言欣喜道:“谢先生要,拿去便是。这是玉蓉斋的香粉和胭脂,质地细腻,香气宜人,据说容先生也用这家的。”
    萧暥实在听不下去了,好在谢映之立即把他打发走了。
    杨启走后,萧暥不置可否地看向谢映之清俊出尘的脸容。
    真没化妆?可他要这妆匣做什么?……补妆?
    接着,只见谢映之用指尖挑出一点胭脂,直接就往萧暥的两颊抹去。
    唔,做什么!
    萧暥脑子里将断不断的一根弦,彻底绷了。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想给他化妆?
    而且,这新手和老手的差异,他立即体会到了。
    容绪给他化妆时,那是小心呵护,精雕细琢,慎之又慎,仿佛是怕妆粉污了那倾城容色。
    可谢映之完全不是这风格。
    他大概是把他的脸当成白纸了,那不是化妆,整个就是画画。
    谢大名士涂抹得甚为随意,完全随心所欲,丝毫都不担心把萧暥这张脸画成如花。
    所以谢大名士品貌超群,看着赏心悦目就是了,对于化妆完全是个外行。
    至少这足以佐证……他自己肯定没有化妆的习惯。
    萧暥提着一口气,被他随意涂抹了一番,然后临水照了照,桃夭柳媚,宛转娇柔,不忍看啊不忍看……
    他忽然想起书中,谢映之曾经嘲讽过原主‘媚色’,噢?那这算什么?
    他心中还在腹诽谢大名士心口不一的审美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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